闷雷在空中打了两个滚儿,掀起波云诡谲的事态,却终究没落下雨来。惊了一夜的虫豸自泥里活泛地伸展筋骨,一步一探地追逐天边隐升的红日。冬春轮转不过是宇宙一瞬交替的轨迹,于渺小的蝼蚁而言,却是沉沦寒冬后,熬骨抽筋一般的新生。
同虫蚁一样忍冬盼春的,还有肃穆林立的朝臣。摄政王在外征战,皇太后称病退朝,鎏金嵌珠的宝座上,唯有旭日初升一样的君王,抻着并不高大却日渐沉稳的骨架,翻滚着眼里的云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时至今日,他才有了些同皇位一样高屋建瓴的气势,不怒自威的贵气分毫不差地沿袭了他的祖上,替宣召旨意的徐之辅恰到好处地增添令人胆怯的威慑。
徐之辅尖细的嗓音如帆船远航一样沉寂,静谧的朝臣却同海面的波涛一样哗然,他们捏紧了象征忠诚的笏板,将官帽低了下来,以不甘心的眼角相互试探。
叶羡忤逆犯上,本乃后宫之事,李长延却令徐之辅于金銮殿之上,不留情面地宣读了处死的旨意,兵部尚书叶赋脸面铁青,睚眦欲裂,却因着日前贺兰玉欢亲笔密函上“按兵不动”四个字,硬生生将情绪压制下来。
李长延扶着椅面上施云布雨的龙首,无名指时轻时重地敲击,这场试探乃一剂猛药,虽失在心急,可他实在想要瞧一瞧这帮心怀鬼胎的臣工,提醒他们天子登位,改天换日的时机。
他们或归附,或惧怕,或反叛,或观望,可终究是正视了他的存在,明黄的衣袍在垂坠的珠帘与鸱吻榻之间不再是可有可无的摆设,实实在在地有了生杀予夺之权。
李栖梧在战场间攻城略地,李长延却不再是亦步亦趋的那一个,他有了步调一致的进攻,旗帜鲜明地想要夺回他的城池。
长久的静默之后,却是兵部侍郎先跪了地,俯首道:“皇上三思!”
“皇上三思!”稀稀拉拉的附和声回荡在高高的大殿里,站立的人群中跪了几个下去,似一块齐整的棋面丢了几个角。
“方才的旨意,诸爱卿想必听明白了。”李长延不紧不慢,“证物齐全,罪人认诛,朕实在不知从何思起。”
下方又有一瞬的私语,如沸水关火一样极快地平静下来,李长延牢牢盯着下方的态势,这一招敲山震虎行得冒险又仓促,毫无把握,却因这不可预估的放纵生出了可疑的快感,原来这才是高位的效用,令俯视者轻而易举地观研处于下方的仰视者,探看他们挣扎犹豫俯仰叩首的众生态。
他原以为该到此为止,却见四方的队列中,忽而站出了一人。正四品吏部侍郎俯身行礼,道:“臣以为不妥。”
“哦?”李长延的反问掀起了山雨欲来的回音。
吏部侍郎眼皮不抬,跪正道:“臣僭越,只是皇上尚未行亲政大礼,军国大事由摄政王蓝批同母后皇太后朱批共掌,后宫之事需圣母皇太后懿旨首肯。方才圣上之旨,于朝堂动掌刑之司,于后宫涉重臣之女,臣以为,当由两宫太后及摄政王共同定夺,请皇上三思!”
一片寂静,呼吸可闻,清音句句,坠地生冰。这席话何止是僭越,分明是扎入地心的树根,牢牢盘踞住李长延试图攻占的城池,固守城池上方书写范媚娘同李栖梧的军旗。
李长延握紧扶手,骨节攥得发白,秃鹰一样瞪住他,却见那侍郎毫不退让地跪于当中,虔诚地叩了一个头。
叩头声仿佛将朝堂撞活了,窸窸窣窣的衣袍摩擦声中,几位重臣陆续跪下,不知是谁颤着嗓子扬声一句:“请皇上待摄政王归来后再行定夺!”
李长延猛地站起身来,望着一位又一位下跪的官员,屈膝分明是以示尊敬的动作,却像一回又一回刚烈决然的抗议,无声却坚定
地站到李长延的对立面。
“请皇上待摄政王归来后再行定夺!”
一声高过一声,一浪高过一浪,短短十余字,将李长延打得节节败退,这些原本他试图敲打的虎狼,竟齐齐出山,拧成一势,反将一军,仿佛在嘲笑他的势单力薄同不自量力。
李长延跌坐至龙椅上,身后咯骨的坚硬是他唯一的依撑,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天真,也终于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他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他手里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亦没有任何争权夺利的底气。
他含泪望着这些原本属于他的,应该属于他的东西,前后幅度微小地晃着身形,好似这样才能找到一点他存在的价值,他的牙齿死死咬着口腔**,直到咬出血来,才将其放开,轻声苦笑道:“这才是皇叔给朕留的忠臣呢。”
文武百官,或立或跪,跪不是跪他,立也不是因他,他悲哀又绝望地望着他们,一个个将他们的脸瞧得清清楚楚。天子无能,急于立威,各自为政的官员却联合起来将其牢牢按下去,这是一次静默无声的政变,亦是一回穷图匕现的厮杀。
李长延将目光对上下方的孟元,孟元无声地摇了摇头,他心知他要他忍耐一时,徐徐图之,可他贵为真龙受此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长延深吸一口气,恨声道:“小小宫女,何须大费周章!若是朕今日执意定罪呢?!”
“掌刑司江由,”李长延将令牌拂袖一扔,“即刻发落!”
满座喧沸,江由如坐针毡,进退两难,李长延正要发作,却听得殿外骚动,长长的猩红的地毯上跑来一个雏鸟般单薄的身影:“皇上!”
李长延愣在当场,难以置信地望着大殿中央的周越桃。追逐过来的太监跪在身后,噤若寒蝉跪不敢言。小小的人儿站在大大的殿宇上,呼吸杂乱气喘吁吁,头发散了一半,宫装被拉扯得皱皱巴巴,甚至脚下的绣鞋亦被跑落了一只,狼狈不堪地立着。诸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面面相觑半晌无言,李长延当先回过神来,怒道:“放肆!”
周越桃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饿了多日的小腹因强塞食物胀了气而高高隆起,在她瘦弱的身子上不和谐得甚是扎眼,然而她却是凭着这突兀的腹胀,谎称自个儿有了龙裔,殿外太监不敢用强,这才不留神被她闯了进来。
她胆怯又孤勇地站着,这是她头一回到金銮殿里来,原来她的心上人往日便是在这个骇人的地方,这样大,这样高,这样黑暗又这样空旷,即便站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却愈加显得孤立无援。它以它的金碧辉煌将每个人的一举一动放大,像黑白无常一样督促众人恪守森严的规矩。
“皇上果真要处死小叶子?”
她隔着缭乱的烛火望着他,她往日总是怯懦又胆小,遇见人多总爱往小叶子身后藏,甚至连同李长延对视一回的胆子都没有,而此刻,她不知哪里横生了巨大的勇气,将自己放置在权利的中央,而他震动的眼里闪烁着可疑的晶莹,竟彻头彻尾只装了一个人。
若是从前,她该多么欢喜,她想。
李长延的下颌线崩得似锐利的刀锋,她竟不懂事到这样的地步,在此时此刻给他难堪。他怒得止不住颤栗,痛斥道:“与你何干,给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