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来,将纨扇搁在手里:“殿下。”
李栖梧抿抿嘴唇,点点头算回过礼,行到梳妆台前坐下,头顶的金冠微微晃动,如她此刻忐忑不定的心脏。
她心知阖宫上下只有范媚娘有这样瞒天过海的本事,便携了女装上了两仪殿,却有意无意地令范媚娘成了头一个瞧见朝阳郡主的人,她的心里头有些微妙,也有些隐忧。
不过是褪去了男装,却好似乍然褪去了铠甲。
她执起象牙小梳梳着头,略带怔忡地望着铜镜里陌生的眉眼,想起从前在蜀郡时,总将头胡乱一扎,安陌同傅茗也不计较什么,如今对着妆容精致的范媚娘,
却有了些莫名的局促。
她将梳子放下,从铜镜里回望范媚娘:“本王……本宫此举,当真能避人耳目?”
范媚娘从容一笑:“哀家肯出这个主意,必然有法子护殿下周全。”
李栖梧心头揣着的小鹿轻轻踏了几步,她听见范媚娘笃定地说要护她周全。
她侧过头,努力将思绪拉回自个儿的装束上:“本宫如今这模样,可还恰当?”她摸了摸袖口,这衣裳还是入京前做的,好似如今已经不时兴这样的花色了。
范媚娘挑眉,偏头严严实实地瞧了她一眼,语调袅罗:“别的都很好,只一样。”
李栖梧抬头看她,见她曼步走近了自个儿,在身后站定,而后俯身探手,越过她的右肩,从盒子里取了一管螺子黛。
她将螺子黛捏在手心,并不急着起身,只将脸停留在她右腮边,望着她清淡的眉头:“这眉如今可不是这样画的了。”
李栖梧抬眼看她,见她不慌不忙地起身,螺子黛在手中转了个个儿,微垂了脖颈望着自己。
李栖梧迟疑了一会子,才侧过身子面向她,向她伸出手掌。
范媚娘看着她的右手,掌心的纹路有些汗湿,掌心向上四指微曲,一副坦诚相见的邀请姿态。
她轻悠一笑,抬手将螺子黛搁到她掌心,指尖触到她湿润的肌肤,她却食指一绕,在她的手心浅浅划了一个圈,重新将螺子黛勾回来,笑问道:“殿下知晓小山黛如何画?”
李栖梧的右手空落落的,无名指轻轻一动,眼眸晦涩不明。
她心里的预感开始又开始奏响,一下比一下更重,将她的心跳推到了咽喉。
耳畔微风款动,她下意识地阖了阖眼,范媚娘径直倾**来,执着螺子黛的右手停到了她的脸颊边。
她无名指同小指凉凉的指甲抵着李栖梧棱角分明的下颌骨,螺子黛的顶尖儿将要靠近她淡扫的眉尾,李栖梧本能地想要低头,她的无名指却微微用力,将少女的脸庞避无可避地抬了起来。
李栖梧握住裙摆的右手抓了又放,胸腔的呼吸也不受控地抓了又放,她眼底是范媚娘清晰的剪影,燥热的脸颊上是范媚娘温暖的指尖,好似被携裹一般,任由范媚娘将自己完完整整地放进她的双眸。
范媚娘万物不过眼的目光从未如此认真过,她望着她的眉头,却好像在望着她一览无余的生命,起头重的那一头是她摧山填海的爱欲,尾部轻的那一头是她风轻云净的忧惧。
李栖梧在范媚娘认真的神情中奇异地镇定下来,紧握的右手徒劳地放开,心脏跟裙摆的褶皱一样沟沟壑壑,时轻时重地拉扯着。
范媚娘手腕微动,螺子黛描在了她的眉尾,如兰的呼吸屏住,竟令李栖梧有了几分虔诚的错觉。
她瞧见范媚娘锁骨处沁出的薄汗,蒸出馥郁的果木香,还带着淡淡的酒气,将她的肌体衬得愈加丰郁。
她望见窗外竹影的婆娑作响,凤尾森森龙吟阵阵,挟裹着山雨将至的压抑。
她听见屋顶上乌鸦在喳喳叫闹,墨黑的翅膀拼命扑腾,喉头挤出嘶哑的哀鸣。
她闭上眼,好似回到了青城山上的草庐中,青梅将熟,黄雀衔环,屋里的少女一面抛着白玉磨的棋子,一面同眉眼温温的少年评判哪家姑娘的眉画得最是精细。
那少年拣着输掉的棋子儿,脸微红地轻声问,阿梧,阿梧,日后我日日为你画眉可好?
阿梧,阿梧。
李栖梧睁开眼,眼里的横波捉摸不定。
她望着范媚娘纹路清晰的嘴唇,眼波闪了闪,忽然启唇低声唤她:“范媚娘。”
她忽然意识到,她此后或长或短的生命,都将牵绊在范媚娘划下的深深浅浅的线条里。
范媚娘的指尖轻轻一动,触着她下巴的弧线。
李栖梧看进她的眼里,轻声说:“我走这一趟,有助江山,也有助于你。”
她的语调里有不容置疑的笃定,范媚娘停下动作,沉默地望着她。
李栖梧接着开口,却是不着痕迹地换了称呼:“无论太后有怎样的打算,应承本宫,暂缓太平。”
范媚娘将螺子黛硌在手心,缓慢地眨了眨双眼,点头:“好。”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