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得要挤出水来,乌云昭示般默然压着,唯有天边接壤处透出隐隐的白光,那白光散出来,却将云朵衬得更暗了,几乎能窥见脉络间风云急速的涌动。
这日的朝堂聚得很齐,称病的几位老臣亦入了殿,气息不济地靠坐在矮凳上,眉头低低地垂着,掩住探究洞察的目光,李栖梧甫一就位,见了他们,甚是亲切地问了问身体可还康健,家中可还安好,惶恐得几位老臣涕泗将落。
大殿的帷幕拉的很开,却仍抵不住渐暗的天色,李栖梧命人在阶梯前点了臂儿粗的红烛,阴影投射到她俊雅的面庞上,鲜衣怒马的少年风流弱了下去,隐隐约约透出些阴柔诡谲来。
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别的什么,大殿的气压低得很,李栖梧听了几回奏报,在烛火摇曳中有些困顿,抬手揉了揉眉心。
群臣跟着她的动作屏住了呼吸,李栖梧却忽而笑了,鲜亮的薄唇弧度下是齐整的贝齿,漂亮得令靠后的几位大臣失了神,她不甚在意地扬扬下巴,笑问前边的兵部侍郎:“曹大人,你的笏板抖什么?”
“笏板不端,死罪呀。”她摇头感叹,又好似笑言相嗔。
还未等曹侍郎的冷汗滴下来,大殿里霎时传出一句琅琅之音:“臣范仪,有事要参。”
皇帝头上的旒冕错声乍响,李栖梧偏头瞧了他一眼,又转回来:“何事?”
范仪上前一步,端立于群臣中央,腰间的金鱼袋撞着镂空玉佩,他将汉白玉笏板举向头顶,向最上方的李长延施了一礼,道:“参摄政王——李岘!”
百官的骚动只在短短一瞬,随即更深地静默了下来,只能听见灯花在一明一弱地爆,和李栖梧绵长的呼吸声。
李栖梧坐得端正了些,瞧了一眼几位胆子小的大臣官袍下微微发颤的腿肚子,交叉十指搁到几面上:“参本王何事?”
她的话语声很轻,仿佛适时地显出了些柔弱来,一旁奉书的紫檀却在她半阖的双眸中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剑拔弩张。
范仪鹤发白须,精神矍铄,站的是权力顶峰的朗朗风骨,端的是弄权揽势的赫赫声威。他从袖中抽出一卷绣云的檄文,将它呈于殿上,而后直起身来,右手惯性地握拳捏着扳指,望向鸱吻榻上的当权者。
“今有摄政王李岘,性非和顺,独断狂专。
晏平元年,我朝越疆大战,摄政王决策不力,延误军机,困丰州近半月,置百姓于水火,此罪一!
私嬖蛾眉,乱后宫之清洁,此罪二!
窥窃高位,幽元后至内殿,此罪三!
夜宿别宫,陷太后于聚麀,此罪四!”
他苍老的嗓音扯得脖颈内的经脉历历分明,在大殿里轰然乍响,群臣再也止不住从一开始便被压抑住的哗然,却在某位臣子握不住笏板的掉落声中清醒过来,沉默得如一滩从未沸腾的死水。
烛火仿佛将氧气都燃尽了,化作青幽的细烟,直往人眼里头呛,脑仁里头钻,只剩落了笏板的官员连滚带爬地跪下要拾,指头却不听使唤地抓了空。
李栖梧却并未罚他,她姣好的面容在烛火的阴影后明明灭灭,同她此刻深深掩藏的言语一样一眼难窥。
范仪从未感受到这样的压迫,那双纹路淡淡的嘴唇仿佛两仪殿里头那位似的,不言情,不言理,只言生,只言死。
范仪深吸了一口气,将冠冕正了正,环顾诸位臣工:“先帝公等或居封地,或协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
他又复向上座,震声道:“我三朝老臣,更是奉先帝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思故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
。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
他将最后一道折子呈上,递交给徐公公,又深鞠一躬,忠言恳切:“惟奉圣上之旨意,剥摄政王之权,退宫室回府邸,以正视听。”
琅琅苍音,铭感五内,震慑乾坤。
徐公公迟疑上前,躬身将奏折接过来,匆匆扫了一眼,见上头竟有皇上的玉玺,心头不免一跳,却仍强压住,不动声色地依礼递给李栖梧身旁的紫檀。
紫檀垂首接过,将其在李栖梧面前展开,李栖梧并未急着瞧内容,只将眼神落在右下角的印章处,好生瞧了一瞧,才点头道:“确有玺印。”
群臣悬着心盼了许久,才盼来她不辨喜怒的四个字,脊背上的汗毛同久候而至的言语一般后知后觉,阴恻恻地竖起来。
李栖梧不紧不慢地正了正歪靠着的身子,才将半阖的眼眸抬起来,看向正中的范仪:“大人的折子写得很好,言辞辛辣鞭辟入里,只是本王有几句未听得明白。”
她的话语很轻,眼神也是斟词酌句的认真,却令范仪的眉心突突地跳起来。
李栖梧眉头仿佛在思索一般微微皱起:“这个‘夜宿别宫,陷太后于聚麀’……指的是什么?”
众人见她偏偏挑了最辣手的一句,更是惶恐,连喘气声也不敢大出,只屏气偷眼看向范仪。
范仪敛着眸子,双目似补服上的鹤嘴一样利,见她仍欲砌词狡辩,便将宫闱辛秘直白地抛了出来:“王爷夜宿甘露殿,阖宫皆知。”
“你!”李长延坐不住,且惊且怒喊了一声。文武百官亦再难强撑,心有所感似的齐刷刷匐跪在地。
李栖梧扬了扬眉头,一番不耻下问的姿态:“大人是如何得知本王留宿甘露殿?”
“探听宫闱隐秘,乃是死罪。”她并未想要范仪的回答,只收起原本裹挟了春风的嗓子,勾了勾一侧的唇角,眼神亦渐渐凉了下来,“若是构陷皇室,则罪加一等。”
她将搁在桌面上的手收回,仿佛是在望着范仪,又仿佛是在望着底下那些不安分的臣工:“大人同本王说道之前,想必早已将自个儿九族的人头拎好了。”
她的警告含着薄怒,敲击着文武百官不堪重负的腔骨,范仪望着她,听着耳畔众人刻意压制的呼吸,这才觉出了些不对来,时至今日,范氏党羽竟无一人上前复议,令他在与李栖梧一坐一站的对峙中竟显出了些势单力薄。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压下心头的狐疑,硬声提醒道:“王爷,圣旨已下。”
若是李栖梧应了旨,则拱手让权,若是不应,便是公然违逆,自有后招。
李栖梧瞧了他半晌,又望了一眼将龙袍攥得紧紧的李长延,这才又侧脸开了口:“既然大人对本王的行踪如此感兴趣,那么本王不妨说给大人听。”
她的言语里明明白白写明了请君入瓮,好似相当遗憾他的莽撞。
她看向下方,略略提了音调,权势加身的威仪肉眼可见地一寸寸苏醒:“本王当日确实另宿别宫,只因宫里头出了一件大事,此事事关国体,为免震荡超纲,本王并未明言,如今——徐公公。”
她棱角分明的下颌往徐之辅处轻轻一扬,徐之辅躬身领命,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是,当日一早,奴才照例整理皇上的书房,却发现,发现圣上的玉玺失窃。兹事体大,奴才当即禀报王爷,王爷当日同皇上一夜未眠,彻查此事。”
众臣惊疑,范仪胸腔一震,极力听明白徐之辅的言下之意。
李栖梧分明的美人筋轻轻一收,将问句抛给了徐之辅:“当日是何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