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绯自初中起就常年寄宿在外,偶尔想起今宵茶楼,也都是理所当然地认为,茶楼之所以能赚钱,是因为陈秋娥懂得变通:她酒水价格标得很高,还净找些长相俊朗的兼职大学生、身材魁梧的乡下壮汉来卖酒,利润高成本低,似乎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长大了,慢慢明白过来赚钱不易,在那种小地方,价格标得死高谁会买账啊。所以也就开始琢磨自家这么多年来打着茶楼的幌子,到底在做什么生意。茶楼南边扶梯上去的小二楼为什么每天晚上都亮着灯,楼里厕所的垃圾桶内,怎么总有那么多不同种类的女性卫生用品以及计生用品。
猜想一大堆,也都蛮靠谱,可还没等到陈绯挨个落实,陈秋娥死了。
那会在放暑假,是陈绯人生的最后一个暑假。七月末,她和朋友约了去旅游,还没出省呢,一通电话把她叫回来了。
陈绯在医院陪了陈秋娥半个月,陪她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时间很凑巧,陈绯的成人礼被置换成了陈秋娥的出殡仪式,而且是陈秋娥生前就给自己安排好了的殡葬一条龙服务。
陈绯18周岁的那一天,喇叭鼓噪,鞭炮喧天,敲锣吹唢声此起彼伏,她被人指挥着穿戴好孝服,催着喊着走流程。陈绯隐约记得一个黑洞洞的窗口,是办理火化登记的,那里头伸出一只手来,递出陈秋娥的死亡证和两张纸条,一张纸条塞给了陈绯,一张放在停尸车上。
火葬场里,陈绯和很多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围站在陈秋娥的遗体边,进行最后的瞻仰。随后,在众人的目送下,停尸车上的陈秋娥被工作人员缓缓推进火化间。
陈绯被带着出门,去休息室。那时候,有人揽住了陈绯的肩膀,小声啜泣,一边安慰她,说请她节哀。可那一整天,陈绯始终处于一种疲惫的茫然之中。她的眼泪早在陈秋娥病榻前流干了,真的到了今天,除了身心俱疲之外,实在没有悲伤的力气。
陈秋娥的骨灰存放于她很早就挑选好的骨灰盒里,有人捧过来,让陈绯抱在怀中。十斤以内的重量,和新生儿差不多。原来一个人,来来去去,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开始和结束,都有这么被人抱在怀里的一天。
一行人又乘车离开,送骨灰盒去陵园下葬。同样是陈秋娥选的墓地,她不想让陈绯操心,早就把身后事安排得很妥当。陈绯站在墓碑前,看见刻碑匠人刻的两行字——
颠沛一生,静心长眠。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它字样——都是陈秋娥的主意。陈秋娥临终前对陈绯说过,她不想被打扰,死后肯定去冥界各处旅游了,所以也别总是来看她,她一准不在呢。
陈绯直挺挺地站着,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一瞬间脑子变得空白,她提不起精神,只想找一张床,睡他个昏天黑地。最好醒来就到几年后了,那时候她肯定已经看淡了陈秋娥的死,肯定能抒发生老病死不过人间常态的成熟感慨。
她不想经历中间这几年。
她不想经历“慢慢习惯没有妈妈”的这个过程。
落葬、暖穴、封穴,烧纸钱、放鞭炮、跨火盆,陈绯傀儡般完成全部流程。最后回到车上,坐在她身边的人对她说:“累了你就靠着睡会吧,后面还有得忙。”
陈绯这才发现,原来一直跟在身边的人是宋银川。她合上眼,头靠在椅背上,低声念道:“是啊,还有得忙……”
没人能获得快进生活的权利,它给你的苦,你都得受着,熬过才算过。
那天之后,陈绯继承了陈秋娥的全部财产,包括今宵茶楼。
“绯姐?”宋银川看见陈绯出神,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他一脸的可怜相,恨不得找块小手帕攥着了
,“你也不想看着咱们的小娇娇流落街头吧。”
陈绯收神,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当我这收容所呢?我当初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娇左耳进右耳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一天会流落街头。”
宋银川:“如果你不收留娇,我就只能把他留在我那了。”
宋银川口中的“我那”,指的是他与人合伙开的服装工作室。
宋银川比陈绯还小俩月,随她来H市之后,本打算全心跟着她经营尘嚣,可是陈绯没让。陈绯知道宋银川对舞蹈没兴趣,他小时候跟老裁缝做过学徒,一直都喜欢做衣服。所以陈绯送宋银川去上夜校,考当地的服装设计学院。
宋银川今年六月刚毕的业,但他两年前就和几个同学合伙开了个小工作室。
最初没名气,只能凭关系接点小活,赚来的钱勉强能和支出相抵。大家意兴阑珊,都想散伙了,也是陈绯出钱,跟他们定了一批尘嚣舞蹈的工作服和发给年费大课学员的练功服,才帮他们撑过了最难的那段时间。
咬牙坚持下来,到今年年初,终于碰到了大单子。反响不错,也签了长期合作的合同,能稳定盈利,工作室的财务危机算是暂时解除了。
宋银川比所有人都清楚陈绯的嘴硬心软,这么说话其实是在激她帮娇一把。
果然,陈绯乜他一眼,说:“你那?就你那小杂物间,还挤仨纯爷们,让娇去合适吗。”
娇这个人,男儿身,少女心,宋银川当然知道不合适,他没皮没脸地笑了,说:“那不是没办法嘛……娇身心受创,总要人照顾一下的。”
陈绯把剩下的豆浆都喝完,呼了口气,说:“他现在在你那睡觉?”
有戏!
宋银川连忙点头:“哭得太累,脸没洗就睡过去了。”
脸没洗对娇来说确实是件不得了的大事,陈绯哼了声:“等他醒吧,我下了课以后去看他。你今天没事吧?”
“今天没活,双休日呢。”
“去把你原来那屋收拾出来给他。”
陈绯租的这房子是两居室,房东本来打算招合租,所以把屋子简单改造过,除了公用的客厅和厨房,其他所有空间都彼此独立。陈绯整租下来,跟宋银川一起住了两年多。
后来宋银川在服装学院交了女朋友,就搬出去住了。可惜两人没处长,分手后,宋银川沉迷创业,开了工作室,一心扑在自己的小事业上,也确实不方便再搬回来。
501对于陈绯一个人而言是大了些,可这里离尘嚣近,周边各项生活设施齐全,陈绯早习惯了。加上尘嚣走上正轨,她不缺这点钱,也就没换房子。
宋银川听陈绯这么说,眼睛一亮,又眨眨眼,说:“那……策哥呢?”
陈绯被他气笑,手肘撑着桌沿,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跟肖策好上了?”
宋银川急了,语无伦次:“可你刚才那那那那样回来!衣服明明就是我策哥的尺寸!我看别的不准,这个没人比我在行。”
“给你能的。还你策哥的尺寸,说的跟定制似的,那充其量是个XL的尺寸。”陈绯吐槽他,“少掰扯我的事,打扫房间去。”
不肯说拉倒。宋银川喝完可可,上厨房拿笤帚拖把去了。
陈绯一个人坐外头,啃完了蒸饭,专心研究起手机来。
肖策的微信名就是本名,陈绯嘴角一扯——无趣。再看自己的:女王绯。多霸气。
又戳开他的头像:一团黑,黑里夹杂着一坨糊了的白影。陈绯双指按在屏幕上,做撑开的动作,放大,再放大——成了一大坨糊了的白影。
陈
绯没忍住,自言自语点评:“什么玩意!”
再翻朋友圈:什么都没,这个人没发过朋友圈。个性签名:13级计算机应用。
一塌糊涂。
陈绯把手机搁到一边,晃到浴室里去,没一会儿把肖策的衣裤拎了出来。先掏了掏上下口袋,空无一物。想想也对,衣服是肖策早上才从柜子里抽出来的。
不像第一次。第一次那件外套口袋里,揣着一张皱巴巴的钞票。
那晚肖策把衣裤脱给她以后,跟她说:“我是S大09级计算机2班的肖策。你还的话,就把衣服放在……”放在哪里一时没想到。陈绯接茬道:“我住今宵茶楼,明天你过来拿。”
肖策动作一顿。
陈绯:“你不知道今宵茶楼?”
“知道……知道。”
肖策那会儿只穿秋衣秋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因为短,手腕脚踝都露着。他说话也局促,把陈绯送出小巷巷口,看她没什么事,很快就离开花雨巷,大步往学校宿舍区去了。
之后,陈绯慢吞吞地往今宵茶楼走,手在兜里一摸,就拽出那张毛爷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