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是深而无尽的巨渊，人造的飞船携着光点，在其中平稳地航行。
真正的太空是纯黑的，全周天的内部显示屏却智能地调节色彩，将“天空”按照人类的想象涂抹成不存在的深蓝色，将不远处的卫星也点成亮色。
手冢点过指示屏，连通舰桥的通讯系统。
“Regular01，请求返航。”
“Seigaku收到——Regular01，请返航。”
熟悉的女声以不可见的无线通讯从头盔内的传声器中传来，由于米诺夫斯基粒子的干扰而带着轻微的杂音。手冢一边辨认着楠的声音，双手娴熟地操纵着MS（MobileSuits）沿着母舰的指示灯缓缓降落。伴随着撞击的震动，沉重的舱门缓缓开启，漂浮在空中的整备人员挥舞着指挥棍，示意他向内飞行。
确认部下们也已经顺利进入整备室，他打开驾驶舱，从MS胸膛前的开口处一跃而出——
重力作用小到可忽略不计的飞船内，人类漂浮的动作就如鱼在平静的液体中游弋。
“在无重力中漂浮”这样的举动对于进入宇宙世纪的人类而言已经稀松平常，即使是一般学校的中学生，大多也有过在殖民卫星间穿梭的经历，会驾驶简单的民用小型MS的也不在少数。
即使飞船Seigaku的整备室的充氧系统运作良好，整备室内的任何人都要严守穿着标准服并携带头盔的规定，手冢当然以身作则，绝不大意。
他扭头与几个擦肩而过的整备士致意，后者抖擞精神，向他敬礼。
舰内广播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细细留心着舰长的指示，转身进入通道。手冢握住一只廊间传送扶手的握把，进入电梯后直接进入舰桥所在的楼层。
一般而言驾驶员（Pilot）并无直接进入指挥室的资格，但作为MS队的队长，手冢拥有实质上几乎等同于副舰长的权限，连身为舰长的龙崎堇都会积极参考他的建议。进到舰桥时，手冢已经将头盔摘下了。
舱门开启的声音一响，龙崎堇便知道是自家的王牌驾驶员（ACE）回来了，她压了压指挥官的帽檐，直视着面前巨大的液晶屏，说。
“参谋本部发来了联络，”老人的声音有些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沙哑，但依旧中气十足，手冢顺着惯性缓缓落到她的指挥椅边，驾驶服脚底的磁铁吸附住舰桥的地板，让他在对方说话时稳稳地停在那里，龙崎堇偏了偏头，“最近月神二号（LunarⅡ）附近有一些不稳的气氛，需要我们赶到L3进行短期巡航。”
“月神二号在Side7附近，以那里的军事实力，应该有足够的力量才对。”
他说着，皱了皱眉。
“在这片区域的交战还未完全结束，在这个时候撤离恐怕并不——”
“啊，确实如此。如果这里仅仅只有Seigaku的话，撤离确实不是上策。”
对方徐徐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女舰长伸手，指向屏幕上显示的大片空白。
“等我们露出撤离的姿态，反联邦军的部队恐怕就会露出马脚了——把我们当做引敌的诱饵来用，上边也真是过分。”
“原来如此。”
“嘛，巡航什么的不过是对外保密的借口罢了，既然参谋本部决定让其他部队来解决这里的事，我们这边退下就好——到了月神二号，就趁机休养补给一下吧，难得的假期，可要好好享受。”
今年以来连续四个月的巡航，就算只是能停泊在月神二号或是Side7附近，对于军人们紧绷的神经也足够抚慰。虽然已是“和平年代”，战争的阴影并未完全散去，即使是手冢，听到“假期”两个字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消息传递得很快，负责通讯工作的楠接通舰内广播，简短地传达了龙崎堇的指令，手冢便听见舰桥里不少人小声谈论的声音。
松开按下通讯键的手指，楠也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紧绷着的脊背松垮下来，后靠在椅背上。液晶屏的冷光照射她阖着的眼睑，当身后传来磁铁吸附住地面的声音时，楠坐起身来，向后转去。
与一身军服的自己不同，刚从MS上下来的驾驶员穿着贴身的驾驶服，站在座椅后的时候如同一座屏障，笔直地立在那里。
她暂时关闭耳麦的传声系统，看向对方。
“有什么事吗，手冢大尉？”
“......”
他沉默了一阵，才说。
“让大石到会议室来，到达L3前的护航任务需要安排。”
“是。”
楠点头，转回了视线。
手冢等对方做完了手头的事，再次转头看向自己时才点点头，转身朝舰桥的出口离开。
高坐在指挥椅上的舰长挑着眉，正对着他无表情的面孔，缓缓露出一个憋不住了的笑。
——去约她啊（誘ってやれ）。
龙崎堇以口型示意，而手冢只是推了一下眼镜，熟视无睹，从自动打开的舱门飘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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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与大石商议完接下来的MS队伍编排，在食堂见到楠的时候，后者正坐在角落里，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一张信纸。
由于米诺夫斯基粒子这样打破原有物理法则的物质存在，电磁波通讯在宇宙范围内不再如旧世纪那般灵便，不过电子科技的发展依旧避开这小小的挫折，从其他角度突破。薄薄一张信纸上可以以全息技术记载大量的数据资料，使信息的传递从更物理的层面变为可能。
他走过去在楠的对面坐下，后者如梦初醒，将手里的信纸合上了。
“手冢大尉。”她很快打起精神，两眼直直地看着他，松垮着的脊背也挺了起来。
有时候手冢会觉得楠是很适合军队的人，她有克制自己而服从于大意识的一面，而对于军队里的规矩又学习得很快。即使对方并非出身军校，几年的相处下来，他也看着对方顺利地一点一点融进Seigaku的集体中去。
甚至比起MS队里一些性格跳脱的驾驶员，楠可能才更像正规出身的军人。龙崎堇有一次这么对他评价楠。
“对自己的‘长官’有些独特的忠诚——那孩子倒是完全习惯我们这边的氛围了。”
女舰长笑着朝他的后背拍了几下：“你捡来的孩子，要好好负起责任来啊。”
“......”
明明他们同岁，只不过是军衔的高低不同而已，况且就算这么说，自己也不算是楠的直属“长官”。
对方行事稳重又妥帖，很少露出孩子气的一面，然而所有人却都能肯定楠对他的特殊态度有雏鸟情节的成分在。
——又或是吊桥效应？
楠总是过于夸张地以感激来回应他给出的好意，这着实让手冢自己有时也无法揣测出对方的真实态度来。
“到达L3之后，我们会在月神二号停泊两周，全体人员轮休，”他顿了顿，“你和我们的情况不同，虽然有军籍，但在外还是以普通人的身份最好。”
“我明白。”
“有什么安排吗？”
“Side7有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楠缓缓咀嚼着，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后才接着说道，“正好他最近也在那里，我要去见一面。”
“穿梭机——”
“嗯，已经准备了机票。”
“......是吗。”
他点头。
“发生什么的话第一时间想办法告诉我。”
她抿了抿唇，看向对方的双眼，短暂的对视后她轻轻点头。
“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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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de7的建设时间尚短，但在一开始的定位便是联邦政府在宇宙的心脏，再加上同在L3区域的月球二号的支持，发展得稳定而迅速。
楠靠在穿梭机的窗沿，透过特殊玻璃向外望去，如巨大的钢铁的桶罐一样在真空中旋转的殖民卫星亮着条状的光。从宇宙看去，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滚筒”的里面能够容纳十亿人口在其中居住。
穿梭机开到Side7的民用港口，广播便开始播报殖民卫星内的“天气”情况。
这里的一切都是人造的，殖民卫星内很少有纯天然的东西，天气也不例外。晴或雨不过是中央控制系统模拟出的自然现象，虽然听起来毫无浪漫，但可控的无极端天气的居住环境确实令人安心。
只要没有战争，这里的居民可以一生安居在这个人造的“母星”里，将这里当做生到死的摇篮。
楠拾起自己的一小只挎包，夹在其他乘客中到了机场。
前来接机的居然是迹部本人，楠看到对方的瞬间吃了一惊，但心里却很快理解了——迹部财团的势力虽然手眼通天，但既然对方是以他个人的名义将信送到自己的手上，这件事多半也只是他自己做的决定而已。
男人抬头，瞟了一眼面前自己几年没见过了的人的样貌，皱了皱脸。
“你这什么打扮。在Seigaku混得这么差，连件新衣服都买不起吗？”
“普通的打扮，”既然对方能找到自己，对于迹部知道她近年来的状况这一点楠也不意外了，她耸耸肩，“牛仔裤配T恤，不是很正常吗？一百年两百年都不会过时。”
她和迹部之间从来不需要顾忌什么，后者这几年来变化不大，只是看上去比少年时代强壮了不少，头发剪得短了一些，精神很不错——看来在军队的生活他也是游刃有余。楠想。
“在船上穿的不是军装就是标准服，买了也没时间穿。况且旧衣服穿起来会比较舒服。”
“还是那么庶民的思考模式啊。”
对方嫌弃地哼了一声，扭头带着她坐上了来接机的漆黑轿车。
即使在军中也从未有意低调自家强大的背景，迹部此次前来却孤身一人，甚至亲自开车，让楠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迹部没有主动提起，楠便也没有发问，直到车开过重重的林荫，进到一座白亚的别墅，她瞥见豪宅后连接的一座风格迥异的高楼，便大致有了猜想。
阴冷的，给人以无机物感觉的建筑。
她皱起眉。
迹部转过方向盘，径直开到高楼底下，才让她跟着下车。几个身穿白袍，仿佛把“研究员”三个字写在脸上一样的工作人员走上前来，毕恭毕敬地领着楠做了一系列检查，最后将几片电极贴在她的身上。
即将带上VR装置的前一秒楠下意识挑眼看着面前深色的单向玻璃，从室内并不能看到外面的场景，但她却能感觉到。
——迹部就站在那里，并且因为自己准确地捕捉到他的存在而动摇了一瞬。
“不用这么瞪着我，又不会伤害你的，”对方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楠听见迹部又对周围的人说，“准备虚拟演练系统，精神感应框架的强度调到最低。”
“至少告诉我要做什么吧。”
她动了动脖颈，视野中漆黑一片，而低头，她便看到自己的身体：穿着驾驶服，双手抬起的位置摆着操纵MS的手柄。再抬起头时，整片的宇宙在她的面前展开，电子音的滴答声缓缓流泻。
“景——”
话未出口，阴冷而黏腻的感觉从她的后背贴了上来，楠来不及反应，在头脑中得出结论的前一刻她拉动操纵杆——不，她没有动手，潜意识快过身体一步，驱动着MS以离弦之箭的迅疾速度划过宇宙。
机体旋转的瞬间，一道米加粒子炮的巨大光束扫过了原来她所处的位置。
“这是，什么、”
她深深地吸气，又将颤抖的气息吐出。
明知道这只是虚拟影像，真实的寒意却自足底侵略而上，让她无法安然地坐在原地。有冰锥、是蛇的信子在搅动她的头脑，楠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又松开，看不见的眼前闪过又一道影像时，她一把夺过面前的操纵杆。
底部喷射器全开，庞大的人型机体灵敏地回应她的每一道指令，在空宇中腾挪飞跃，逃避身后箭雨一般袭来的光束武器。
“这是逆向精神感应系统。”
纯粹视觉的现实中，“加速度”并不会给楠的身体带来任何的压力，但虚拟现实模拟出的感观与此刻过分真实的“杀意”如现实存在的风压，让她不由得紧绷起神经。
心脏鼓动，像是时刻都会跳出她的胸膛。
这只是影像，只是游戏一样不痛不痒的东西。她这么告诉自己，却无法停止意识飞速地向前奔去，挣扎着寻找逃离这片战场的出口。
快一点，再快一点，推进器后的光束连成一道轨迹，将大片的黑暗甩在身后。
迹部的声音还在继续。
“普通的精神感应框架读取驾驶员的意志，将它转化为具体的指令、力量，而将它逆向之后，结合虚拟现实影像，能够生成的信息就不仅是视觉、听觉，甚至可以传递感情层面的情报。”
意识中能感受到的存在开始紊乱，楠甚至开始不确定迹部的声音仅仅只是从耳机中传来，还是在这片无尽黑暗的宇宙中响起。
她感受到那个存在越来越近，无论自己怎样加速，都无法摆脱。
“你冷静一点，梢。仔细分辨——”
她无法呼吸。缩起身子的同时几块电极贴片从身上剥落下来，楠开始发抖，胡乱地伸出手去。
“手、——”
“梢！”
迹部抓起她面前的VR装置，另一只手压住她的肩膀，让她后靠在座椅上。
骤然亮起的视野令楠不适地紧闭上眼，抬手去盖的时候摸到自己的脸上已经满是汗水。
“啊、......”
她恍然，模糊地看着面前的那个人影。
“这已经是最低强度了，”迹部缓缓摘下剩下的几块电极，望着她，“喂，你的脸色——”
楠皱着眉，沉默几秒后干呕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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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也没有仅凭这一次见面就劝说她留下的打算，迹部再次开车送她到了Side7的市区位置，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楠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直接送我去机场吧。”
她闭起眼，将身体埋进包裹着自己的毛毯里：“实验已经够了吧，我想回去了。”
“又没有人要抓你，这么急着逃跑做什么？”
“反正留在这里也没有事做，时间越长就越麻烦，”楠低声说，“......不能让人久等。”
“哼，是吗。”
有迹部出面，预订机票只是再随意不过的事，他将楠送到机场，坐在轿车里看着她略显疲惫地背上挎包。
楠伸手要合上车门时，他出声叫住了对方。
“其他的事本大爷不打算管。在那待不下去的时候就回来吧，发生什么了的话逃跑就好。区区一个你迹部财团还是庇护得了的。”
“......”
听他说完后楠沉默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
“谢谢，景吾。替我向景哉叔叔他们问好吧。”
她转身进了机场。
嘈杂的环境混合着人群的喧嚣，杂乱的情绪如被风胡乱搅和在一起的气味一样流入她的大脑，这种程度的吵嚷她早已习惯了。楠闭上眼，静静地将它们留在自己的思维里，在其中仔细寻找。
——在那里啊。
她无意识地低语着，向那个方向缓缓走去。
坐在咖啡馆露天位置的手冢褪下驾驶服和军装后换成了一身轻便日常的装扮，修长的两腿相互交叠，骨节分明的双手打开报纸。面前的小小圆桌上摆着一杯咖啡。
氤氲的白气从那里晃动着，悠然得会让人以为这不过是温暖的午后路边的一处风景。
楠看到他这么坐在那里时不禁有些发笑。谁能猜得出坐在那里的青年男人会是战场上杀伐果断的王牌驾驶员呢？
她默念着对方的名字，坐在那里的人几乎瞬间地顿了一下，放下手里的报纸四下张望，最后扭头找到了从不远处走来的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