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先下棋吧。”
手冢拉开座椅,楠沉默地看着他落座,也缓慢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她根本就不是争强好胜的人,在需要竞争的领域楠的表现已经过于优异,还从来没有对所谓的“对手”产生过什么抗争之心。也正是因此,当此刻手冢又几乎是拽着她一路回到棋盘边时,楠也没能回应他仿佛刻意表现出的,堪称可怕的斗志。
她坐得不是很直,双肩向内缩着,双手搭在膝盖上一直伸到桌子底下。先前被手冢用左手以十二分的力气抓住的手腕发着麻,楠撇开着眼不去看他,心安理得地趁着对方开始摆棋的空档暗地里揉着右手。
“由你先手。”
手冢简短说地道。
双方的棋子全部摆好,她叹了口气,双手放在桌边,下垂的袖口将发红的手腕盖在里面。
楠一面执子,不情愿得连嘴角都撇了下来,却因为被手冢在棋盘上的冲击逼迫着,飞速运转着头脑,双眼紧紧锁视面前的棋盘。
手冢看着斜斜瘫坐在对面,紧锁着眉头的楠。她整个身体倚在右侧,除了撑着脑袋的右手靠在身前,空余的左手则一直搭在桌边,掌心攥着先前拿到的那柄折扇。楠抬起左手的每一根手指握着折扇发凉的外骨交替揉搓,折扇底下坠着的一小段流苏无声地摇动着,在她短促地思考时整个人就像是一座只有那里可以活动的雕塑。
两人以很快的节奏执子。
初学者下快棋往往太无章法,只是着眼于三两步之内的进攻,或是补救过去的损失。手冢却快速默算着,以进攻编织出紧密的罗网。或许是性格使然,面对手冢攻击性极强的作风,楠自然而然地谨慎防守起来。
然而仅仅在几局之内积累下的意识在手冢面前依然过于无力了,她几次被截断退路,无论怎样计算都被掐灭在半途。逐渐出现的烦躁感微弱却切实地挠动着楠的神经,她皱起了眉,双眼不住地眯起。
手冢落子,利剑逼到阵前,六连胜,第三次绝杀。
一刻不停的头脑如字面意思般逐渐进入短暂的休眠,先前那点隐隐约约的躁动很快平息下来,楠突然意兴索然,调换了倚靠的方向。她垂眼看着手冢整理棋盘调转打入后的棋子方向,最后一一放回原位。
“完整”如初的对阵双方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楠定定地看着那几颗棋子。
“手冢君,”她依旧歪着身子只是抬头望向手冢,叹气道,“你还没有赢够吗?”
他抬眼。
楠的语气很平淡,皱着眉的表情显得无奈又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手冢不是没有连胜过,他曾经一口气赢过了业余网球俱乐部的所有同龄人,在青学也有过不服气的学长连续邀战的记录,但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楠这样的“对手”。
她似乎对于输给自己这件事一点都不在意,手冢甚至怀疑,要是自己提出的对弈纯粹只是为了下棋消磨时间,楠说不定真的会陪自己一局又一局地下下去,无论输赢。
就连一向对胜负表现得十分淡泊,注重享受挑战乐趣的不二,手冢也曾见过那双冰蓝色双眼中包含着战意的模样。
于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楠和不二的不同,后者以一个完整的灵魂向外迈出脚步,前者却矛盾地在一次又一次与自己的撕扯中越攀越高。
而他现在已经确认了:每一次落败后,甚至在对弈的过程当中,楠都已惊人的速度成长着,这已经与普通初学者的轨迹大幅地偏离了,即使在每一局、甚至每一步之后,她的计算都比之前到达更远。
楠的天分无疑是货真价实的。手冢十分确信这一点,因为此刻他正
亲身面对。
她过于机敏,以至于只是稍稍留意,便在连她自己都不经意间如同舒缓的海绵一般自如地将水吸收过去。尽管之前楠在下棋时一直三心二意,直到与自己的对弈的最后才充分认真起来,结果还败给了自己,手冢却已经得以窥见了她的余裕——楠毫不介意输给别人。
身居下位者以势不可挡的架势一路向上斩去,即使枪林弹雨也视若无物的意志,或许对于一般人而言,即使依旧处于优越的地位,面对这样的对手也足以胆寒了。
手冢忽得感到一阵悸动。它不像惊雷那样在瞬间穿透,而是徐徐升腾而起的感觉。
她绝不是对自己的能力缺乏信心,相反,楠对于自己“才华”的力量本身的信任已经可以称为傲慢了。
但那是属于她,却无时不刻都让她警戒,害怕在某一次眨眼后的瞬间会在黑暗中熄灭的幻梦。
——她只会为“自己”的强大而惶惶不安,挣扎着绞尽脑汁想要在与它的博弈中占得上风,对那难以得到的胜利梦寐以求。
这样的结论过于玩味,又如同异色的颜料纠缠却融合得不彻底时的颜色那样带着一点扭曲的味道。手冢不知道她自己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歪七扭八地靠在椅子上的楠像只瘦长的猫,不知何时已经偏黄的日光将她的头发和纤细的睫毛染成了艳丽的金色,边沿带着细碎的绒光。手冢不受控制地产生了很多想象,煌煌的光芒、偶然的那次交谈中她露出的势在必得的笑容、聚光下如一片剑光披散在她肩头的长发——他甚至看到在楠抓住那道光后可以达到怎样的高度。
她能成为真正的“强者”,或许只要她想,或许只要他再向前一推。
他的脑海中紧接着出现了另一个念头。
——自己甚至想要与那样的楠真正地较量一场。
他对楠一字一句说道:“只是赢你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