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凛 (三)(2 / 2)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坐在咖啡店靠窗的位置上,戴着眼镜努力敲打着毕业论文。我见她着急上火的模样有些可爱,于是请服务员帮忙点了一杯白桃茶送给她。

她看到茶的时候有些诧异,顺着服务员的手看过来,见我笑着举杯示意也咧开嘴笑了,眼睛弯弯的,染成深棕色的头发在背光时被映成橙红色。

像极了。

我就是被她的这个笑虏获的。

她们分明除了梨涡外长得完全不同,脾气性格也完全不一样。妻子是温柔偶尔俏皮的女孩子,而凛凛则是受不了冷场的可爱的话匣子——可隐隐之中她们却又如此相像。

在我带她和大秦见面时,他也和我有相同的感觉。

那会儿对我和凛凛的事全然不知的大秦还私下里打趣我:“你当年是不是暗恋过凛凛,怎么女朋友和她这么像?”

我想着想着心里涌起一种温柔的情感,像是歉疚夹杂着爱意——抑或是爱意夹杂着歉疚?

“我有点累,先睡一下,一个小时之后肯定起。”

妻子笑着叉起腰:“起不来怎么办?”

“起不来我晚上就滚去找大秦睡。”

她把枕头扔向我:“你这不是就得逞了!”

“你真可爱。”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比温柔,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这个房间里的什么人说。

然后我闭上眼,等待着那个人进入我的梦里。

我大约真的是魔怔了吧。

可是没关系,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果然梦见了凛凛。

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甜。

梦中我站着注视着她,视线落在她的手臂,她的锁骨,她的脖子,阳光下她脸颊上绒绒的细毛。

她趴在浴缸旁边,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浴缸里都是殷红的血,浓郁的腥气冲鼻得很。

死了好几天才被发现的凛凛。

她一个人这么孤单地躺在浴室里。

我记得她最怕黑,也最怕寂寞,所以才会在表白的那天晚上把手伸给我。

这么想着,场景真的就跳到了那个夜晚。

凛凛痛哭流涕,告诉我大秦喜欢了她很多年,为她选了学校,为她填了专业,可是他明明喜欢的是文学。

她最近发现了自己喜欢着他,可是她后知后觉,之前已经拒绝过他了,所以现在也不好意思再回应他的喜欢。而他要出国了,她觉得自己伤害了他,她很愧疚。

站在第三人称视角的我看见那个我的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伸手覆在她的手上,轻声说:“那你要不要试着和我在一起?我们在一起了的话,大秦就算知道了也只会怪我,不会怪你的。”

凛凛梨花带雨地看着我,犹豫地问:“真的吗?”

“真的。”

“可是我只是把你当好朋友啊,这样不会对你太过分吗?”

“没事,现在也只是演戏给大秦看而已。我只想让你心里好受一点。”

凛凛犹豫的时候会咬嘴唇,而她此时快要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放心吧凛凛,我不会受伤的。”

此后没有人再说话,可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画外音一样响起来:“更何况你会喜欢上我的——我有这个自信。”

诱惑夏娃的蛇。

夏娃迟疑地把手伸向了苹果。

而我的笑容诡异得就像一个卑劣的夙愿得逞了。

我被那个笑容吓醒,一个激灵把妻子吓了一跳:“怎么了?梦见什么了?”

那瞬间的感觉如醍醐灌顶一般,我害怕地露出不自然的笑容,然后干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大秦啊……”

“如呈你怎么了,大秦?大秦怎么?”她吓得不轻,伸手来轻拍我的胸口。

我紧张兮兮地摇了摇头,靠着惊吓过后仅存一丝的理智逼自己镇定下来。

“明天……我们明天就回家吧。”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的脑子还是一团浆糊,但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于是直勾勾地盯着妻子。

她像是被我盯得有点发毛,和我对视了几秒,拿起手机准备给我看微信:“明天不行啊,你忘了我们来这里不只是为了你的同学聚会,还为了替我妈看望一下我舅舅。”

“哦,对,舅舅……”我点点头,看着丈母娘一字一句的详细交代却并没有把那些文字正经读进去。

隐约想起她妈妈是交代过这回事,我也记得在婚礼上见过她舅舅。听说是个单亲爸爸,而他的女儿又是个单亲妈妈——就像什么可怕的诅咒一样。

“对,舅舅现在一个人带着外孙,想想就觉得可怜……”妻子说着说着叹了口气,“表姐去世的时候我们在度蜜月,就这一点上我总觉得对不起她。你觉得我们来养那个孩子怎么样?”

“你表姐上个月去世了啊?你那时候怎么没跟我说,我们可以去见她最后一面的。”我双手撑着床慢慢坐起来,心里莫名地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不知为何。

“我在那时候也不知道啊,可能舅舅觉得自杀不太光彩所以没告诉我们吧,我也是回来之后我妈告诉我的。”妻子翻着聊天记录,声音有些哽咽,“表姐多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想不开呢……我从小就特别憧憬她,甚至还常常模仿她,一颦一笑啊,行卧坐立啊……可惜她没来我们婚礼,不然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我从小到大的女神的。”

“自杀?”我觉得自己体内的血在慢慢变凉,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问。

“是啊,听我妈说那几天舅舅带着外孙去桂林了,表姐说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有一起去,等舅舅回来了才发现表姐割腕自杀了……我听到的时候根本不敢相信,我记忆里的表姐是那么开朗的人。”

我的血一定凉透了,因为此时我的手脚冰冷而麻木,我的心脏也随着每一次的跳动而抽痛。

“我也认识一个上个月自杀的女孩子,总不至于是一个人吧。你表姐姓什么?”这个问句就像溺毙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胡乱伸向水面的手,明知是徒劳却仍然试图求救。

妻子眼中带泪,听到这个问句不由疑惑地看着我:“你不是知道我妈叫欧阳沁吗,我表姐当然也姓欧阳呀。”

对啊,我应该想到的。

可是这个世界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一定不是这样。

她的表姐一定是叫欧阳玥、欧阳岚、欧阳槿之类的好听的名字——哦,叫大秦来,大作家一定能想出很多更美丽的名字。

但就在此时我终于想起来分手那天她为什么打我了。

她面露羞怯地看着我,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告诉我那个她认为的好消息。

而这个消息对于刚毕业去处还没有着落的我来说不啻晴天霹雳。于是我惊慌失措,惶遽地求她去医院。

而直到刚才,我都还一直把自己置于受害者的立场,以为凛凛是因为不爱我才和我分手的。

人在回忆往昔的时候,总是选择性地只怀念那些美好的片段,仿佛过去的每一天都是完美的。

他们尤其喜欢忽略自己犯错的细节,于是自己是记忆中完美的每一天里的完美的人。

人都是自私的。

而我是其中最为自私的那个。

自私到直到现在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

我麻木地看着妻子的脸,她抽抽噎噎地告诉我关于她们名字的说法:“我小名叫然然,她给我起的,她说因为‘凛然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