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星河(2 / 2)

宋雍之身体晃了晃,剑从手里脱落,清脆的声响如闷雷轰在耳边。

他咽下口里的血,语气轻到近乎呢喃:“哪天走的?”“四日前。”宋雍之轻笑着点了点头,跌跌撞撞出去了。

沈浮山怔了会,这个反应不太对啊,他无所谓地看着茶杯出神,爱如何就如何,反正人已经不在了。

宋雍之一把掀开帅账,被白花花的绫缎刺了眼,他扫视了眼帅账里的人,扯出抹惊心动魄的笑。

“本宫去穆朗山了,有能耐你们还坐在这,只要让本宫回来了,本宫掀了你们祖坟!”

众人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肃英盯着帘子上的血手印,“快!拦住太子!”太子出事,皇上绝不会饶他们。

宋雍之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冷静,冷静到心里宁静得不像话,他想了很多,想了京城,想了边境,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走马观花在脑里浮现,独独没有想她。

穆朗山在红吴境内,离青桑边境不到百里,山顶终年白雪覆盖,地势险峻,敌军大营驻扎在穆朗山山腰。

穆朗山厉止戈来过,暗中留下了不少布置。边境大多数地方她都去过,细致地分析过,她一介凡人,打仗如未卜先知,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

她令大军在敌军混乱后往穆朗山方向推进,至于他们什么时候开始推进,会不会支援,和她无关,人死不问身后事。

她带人绕了个大圈子,绕到穆朗山山脚,山脚是尚未回春的灌木。

她看了看风雨欲来的天,对一旁的胡玉道:“后悔吗?”

“有什么悔的,将军……”“走吧。”胡玉擦去眼里的泪,虎目通红,“杀!”将军绝不能死在这!

这一日整个穆朗山化为一片火海,火势从山脚而起,徐徐朝山顶蔓延,壮烈而凄美。

穆朗山陈年的积雪也没能拦住火势的蔓延,雪无声落下,渐渐窸窸窣窣,漫天漫地。

火整整燃了三日,三十万敌军覆灭在穆朗山,十万青桑将士也埋骨穆朗山,尸体被熊熊烈火燃烧殆尽,风雪为墓。

宋雍之看着满目疮痍,一步一步走在焦土中,跌跌撞撞跑了起来,血洒在身前,地上。

穆朗山处处是焦尸,再大的风雪也掩盖不了漫山的血腥,焦黑的武器和营帐凌乱地在风中凄嚎。

宋雍之跌在地上,平静地扒着积雪,不是她,不是她!他的止戈怎么能死在这,怎么能!

他被一具残缺的焦尸绊倒,倒在地上爬不起来,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蒙蒙黑,透着些光亮。

他颤着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那双手已经血肉模糊,不成模样,他仿佛才感觉到疼,神思一点一点撕扯回来。

他回头看了眼,应该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才找了不到一里地,穆朗山连绵几百里,等他找到山顶,止戈早没了。

宋雍之抓了把雪摔在脸上,直到手边摸索不到雪才停下。止戈不会死在这,她肯定在前边,在等他。

他浑身的血都烫了起来,像是行尸走肉还了魂,匆匆地朝山上跑去,仿佛是疯魔了,不会疼,也不知累,心跳如催命符一样催着他。

他拿着残缺的刀刃一下一下划在手臂上,每划一下就冷静一分,她是来寻死的,她会往哪走?不对,她身边的人会带着她往哪走?

他脑里渐渐浮现了那日的场景,四十万人的哀嚎在耳边徘徊,火光漫天,迎着风雪燃烧,数不清的人在火里挣扎,倒在刀光剑影里的,身上逐渐爬上烈火。

她呢,她啊,一人一剑冲在最前头,浑身是血,唯独那双眼睛是明亮的,仿佛燃到尽头的油灯,在暗无天日的杀戮里,亮得灼眼。

他们会扯着她往火小的地方撤退,一个个倒下,会拼命地寻到一方安宁之地。宋雍之忽然想起那个暴躁的男人,是叫胡玉吧。

他在一个隐蔽的山谷停下了脚步,山谷外头惨不忍睹,分不清是谁的尸体,他抬着沉重的步子不疾不徐地走了进去,踏过一条溪水,看到了一处雪堆。

雪堆几乎是红色的,旁边倒着凌乱的武器,他目光盯着那堆雪,身子轻轻一晃,跪倒在地上,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

宋雍之勉强支起身子,死死咬住牙,还是尝到了些咸味。他一点一点扒开积雪,露出背靠背坐在一起的四个人。

他们身子已经残缺了,浑身浴血,看不出人样,他一眼认出了胡玉。

胡玉身上插着几支箭,血已经流干了,上身□□,已死去多时。

宋雍之轻轻挪开他们,蜷缩在四人中间的可不是厉止戈?她身下垫着两人的衣裳,身上盖了两人的衣裳,整个人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

她双目紧闭,安安静静地好像只是太累了睡着了。宋雍之颤着手抱住她,牙咬出了血,眼泪混着血湿了厉止戈的衣裳。

“止戈……”轻到微不可听的呢喃如困兽最后的嘶吼,在昏暗的天色里消融。

宋雍之脱了披风包住她,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没事了,止戈。”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他耽搁了这么久,早该有人追上来。他在她唇上印了一吻,“睡吧,天亮了我叫你。”

天上慢慢多了几颗星,眨眼间漫天都是星斗,宋雍之沉默地走在地狱里。

“止戈,你瞧,人间地狱凄惨,天上星河灿烂,可是啊,不该是这样,你要亲眼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