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五岁之前,何小朵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平静又平凡的人生会起任何波澜。
小时候,何小朵和爸爸妈妈住在上海的一个弄堂里,弄堂口是一家卖馄饨的,每天清晨,何小朵都可以闻到馄饨的鲜香味,她睡眼惺忪,流着口水,坐在爸爸自行车的后座去上学。弄堂窄窄的天空被无数根晾衣绳切割,粉色的睡衣,灰色的长裤,绿色的围裙,黄色的外套在风中摇曳起舞。
何小朵初中时,她们家搬离了弄堂,住进了一个没有电梯的七层楼房,何小朵的家在六楼,楼道很窄,灯光很暗淡。晚上走在楼道里时,何小朵总会幻想各种幽灵在周围直勾勾的盯住自己,她就大声的唱歌给自己壮胆,也因为这一刚性需求,何小朵开始听各种流行音乐,以便在午夜的楼道里震慑不同口味的幽灵。初三时,一个叫顾墨宣的十五岁少年红遍了大江南北,不费吹灰之力的赢得了一大片少女心,当然也包括何小朵的。顾墨宣的每首歌,何小朵都可以一字不差的唱出来。何小朵的爸爸妈妈经常发现她一个人坐在电脑前面,盯着一个男孩的照片,痴痴的笑,跟着音乐哼道“噢~噢~噢,你爱不爱我?被我迷倒了吗?”然后何小朵的另一重人格尖叫着、笑着说“爱!当然被你迷倒啦!”
爸爸觉得自己的女儿真是个小疯子。“这是什么烂歌?”何爸爸皱着眉头,向何妈妈抱怨。“嘘---”何妈妈示意让何爸爸小点声,“你可别在小朵面前批评她的宣宣,她会生气的。”一种悲凉感缓缓地升上了何爸爸的心头,宣宣,十五岁的女儿竟然这么亲昵的称呼一个乳臭未干,唱歌这么难听的破小子。养女儿有什么用啊。
后来,何爸爸养了一只乌龟,给他起名叫宣宣,为此何小朵和爸爸足足冷战了三天十小时二十七分钟。何爸爸最终屈服,宣宣从此成为了炫炫。
就这样和爸爸妈妈还有炫炫一起,何小朵不知不觉的从一米四长到了一米六,从初中读到了高中又考上了上海本地的一所大学。时光冲刷掉了许多烦恼与回忆,但是何小朵对顾墨宣的喜欢却历久弥新。大学毕业后,何小朵进入了一家艺人经纪公司,慢慢的从经纪助理提升为执行经纪人,何小朵幻想着有一天可以遇到顾墨宣,然后她落落大方,笑容满面的跟顾墨宣打招呼“墨宣,你好啊,我是何小朵,你的粉丝,我从十五岁时就开始喜欢你了。”
你,也会喜欢我吗?
不幸的是,从二十二岁到二十五岁这三年,何小朵仍然连顾墨宣的影子也没有看到。何小朵所在的这家艺人经纪公司叫做浩瀚娱乐,是一家很小的经纪公司,公司只代理了五个三到八线艺人,全公司上下也不到20人。反观顾墨宣这几年却发展的非常好,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又在美国游学一年,每年发一张专辑,参演3-5部电视剧和电影,再从无数综艺邀约中挑出1-2个参加,广告代言更是数不胜数。何小朵常常坐在公交车上,听着顾墨宣的新专辑,看着车窗外飘过顾墨宣的巨幅广告,他有时笑得灿烂,露出洁白的牙齿;有时只露出一个棱角分明的侧颜,散发着魅惑的气息;有时又成熟坚毅,洋溢着满满的荷尔蒙。何小朵觉得自己梦想的爱情遥远又卑微,真真的低到了尘埃里。
当然,二十五岁的何小朵还是谈过两段无疾而终的恋爱的,第一个男朋友大学毕业后离开上海去了深圳;第二个男朋友经过慎重的思考,觉得自己更喜欢男生。虽然经历了两段恋爱,何小朵并不觉得自己理解爱情。什么样的感情才能称之为爱情呢?愿不愿意为了自己的前男友和顾墨宣去死?何小朵自然是不愿意的,她不愿为任何人去死,除了她自己。愿不愿意让自己的前男友和顾墨宣为自己而死?何小朵也是不愿意的,她不愿任何人为自己而死,这是太过于沉重的心理负担。那么爱情到底是什么呢?是想要和一个人一生一世不分离?还是无条件的包容一个人所有的好与坏?何小朵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有知晓答案的一天。
某一天,何小朵在公司附近的一家超市买午餐,忽然看到了一个穿着墨绿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这女子身材修长,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小小的鹅蛋脸,清雅的眉毛,一双眼睛纯净如水,清澈见底,却又有几分不经意的妩媚。何小朵的职业敏感性让她激动不已,她大步向前,走到了那绝色女子面前,露出真挚又专业的微笑,伸出手去,向那女子说道,“冒昧打扰,你好,我叫何小朵,是浩瀚娱乐的一名执行经纪人,我觉得你的外形条件特别好,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当一名艺人,我们公司触及多个领域,我觉得你很适合走影视路线。”那女子象征性的握了一下何小朵的手,思索了十五秒,平静的答道“周苏拉。没什么兴趣。”
何小朵的职业性微笑僵在脸上,变成了皮笑肉不笑的假笑。她尴尬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从背包中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周苏拉,“嗯,我真的觉得你特别适合当艺人,我们是一个提供高度定制化服务,完全尊重艺人意愿的公司,可以根据你的兴趣为你提供各种资源。如果你不愿意演戏,我们也有音乐资源还有综艺资源,我真诚的请你再自己考虑一下,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改变了主意,请你联系我。”
周苏拉懒洋洋的接过了名片,露出了一个比何小朵的笑更加尴尬的假笑,回答道“好。知道了。”
这,就是何小朵与周苏拉的第一次相遇。
周苏拉为期三周的小学生活在《世界之王》的歌声中铿锵落幕,她回到了“周孔多”,和爸爸、唐姨、吴叔一起继续平静的生活。唐姨担心缺乏同龄人的生活环境会影响周苏拉的性格,便在家里养了两只狗和一只猫来陪伴她。白色的萨摩耶叫做周周,短腿的柯基叫做孔孔,花色的肥猫叫做多多。多多明显是三小只里最具有音乐细胞的一个,每当周苏拉弹奏钢琴曲或者侧着头拉小提琴,多多都会伴着节奏“喵~喵~”的吟唱,而周周和孔孔只会睁大圆溜溜的眼睛,趴在地上翻滚或者疯里疯气的奔跑,然后遭到唐姨无情的呵斥。每当此种情形发生,周苏拉都感到多多发出了一丝不屑一顾的冷笑。周周和孔孔常常陪周苏拉一起读书,当周苏拉读到《神雕侠侣》时,她深切的感受到了周孔多就像古墓派,自己像小龙女,爸爸则是老龙女,他们就这样过着半与世隔绝的日子,不问世间事,只沉醉于这个孤独的小世界。
周苏拉在长大,周爸爸在衰老,唐姨和吴叔在时间的流逝中收获了爱情。周苏拉十二岁时,唐姨和吴叔在江安市买了房子,迎来了他们的儿子-吴唐。虽然唐姨和吴叔时不时的仍在周孔多留宿,但是周孔多却不再是他们的家了,他们的小家在隔江的江安城,在只有一家三口的地方。
周孔多变得愈加的孤独。
周苏拉十八岁那年,在唐姨和吴叔的极力劝导下,周爸爸终于同意送女儿接受大学教育,他为女儿选择了美国犹他州的一所学院,这是一所以哲学,神学与骑术为主要教学内容的学院,全校师生加起来不足一百人,坐落在赤色风沙的深处。
傍晚时分,周苏拉常常裹着厚厚的毯子,躺在坚硬的暗红色岩石上,看着星辰布满整片天空,发出深邃的、极其明亮的光芒。周苏拉觉得,这里是另一个周孔多。
在犹他州苍茫的土地上,浩瀚的星空下,周苏拉感到了深深地空虚,她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她第一次怀疑起父亲的生活方式,父亲的信仰是艺术与文学,但是艺术和文学究竟有没有意义?
周苏拉感到自己越来越不快乐,或者说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乐。假期回家时,周苏拉不快乐的样子引起了唐姨的注意。唐姨泡了一壶清香的咖啡,两个人坐在后花园里,慢慢的品着咖啡,闻着花香,听着鸟儿的窃窃私语。“苏拉,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如果有的话,讲给唐姨听好不好?”唐姨温柔的看着周苏拉,轻轻地说道。周苏拉抬头看唐姨,一条条皱纹已经不知不觉的爬上了她的额头,岁月的痕迹抹去了唐姨年轻时候时时刻刻流露出的刚毅,留下的只有平和与母亲般的慈爱。周苏拉叹了口气,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自从我去美国上学后,我就感觉一切都越来越没有意思。”唐姨抿了一口咖啡,把那精致的冰蓝色咖啡杯稳稳地放在了桌子上,缓缓地说道“其实,我一直都不认同你爸爸的生活方式,尤其是对你的教育方式。没错,他有决定他生活的权利,但他没有决定你生活的权利。你爸爸这辈子,一直在逃避,一直在恐惧,我不希望你也过这种生活。”周苏拉有点惊讶的看着唐姨,没有说话。
“苏拉,”唐姨伸出温暖的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周苏拉冰冷纤细的手,“大学毕业后,不要再回来这里了,去体验一下真实的生活吧,交几个朋友,谈几段恋爱,找一份工作,真真正正的感受一下这个世界吧,我敢保证,它跟你想的不一样。”周苏拉若有所思的望着唐姨,不知道说什么好。“苏拉,不要害怕焦虑与痛苦,不去尝试自然不会失败,但也永远不会成功,更不可能体会到过程中的趣味。”唐姨格外认真的说道。
周苏拉叹了口气,虽然她并没有完完全全理解唐姨的深意,但她的直觉告诉她,是时候离开周孔多了。
学业结束后,周苏拉搬到了上海,住在一个可以看到黄浦江的高层公寓里。两室一厅的公寓,一间是卧室,另一间作为书房兼家庭影院。唐姨、吴叔以及他们十岁的儿子吴唐专程从江安赶来帮她收拾房间,本来灰白相间的公寓很快融入了钢琴的暗红,小提琴的叶黄,芭蕾舞鞋的淡粉和色彩斑斓的唱片与电影。周苏拉空落落的心也被涂上了几抹温暖的颜色。
开始上海的生活后,周苏拉常常穿着飘逸的长裙,漫步在武康路、植物园和黄浦江边,虽然她仍常常感到空虚与孤独,但是她知道,一个新的纪元在缓缓开始了。
她,已经离开了周孔多,而她,也并不是她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