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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捌捌(1 / 2)

“说起来,自打我从永巷出来,内务府便拨了统共十二名宫人过来侍奉,”灵檀一面说着这话,一面还掰着手指头算,“约莫是看我是个好欺侮的性子,亦或是授了长信宫那位的命,专拨些歪瓜裂枣往我跟前凑,好歹我也是跌打滚爬起来的,这里头的弯弯绕于我也算门清儿,彼时万总管还不曾被弹劾,真把人当好糊弄的,原本这些话我不该同你说,只是昨儿晚上闹出一桩事来。”

徐杳屏气凝神仔细听了她这番话,从始至终不曾露出半分不耐烦的神色,一开口便打趣她:“你还怕这个呀?”将桌案上的糕点往灵檀跟前推了一寸,这才继而道,“不过是长信宫的走狗,抵得上什么用,你往日里那些跋扈劲儿只专对付娴昭仪不成?”

灵檀知她有意拿这话笑侃自己,尤其是在“跋扈”二字上咬重了音儿,也不计较她这话,浑不在意道:“才下了钥没多久,我那时已更衣就寝,忽闻侧殿一阵熙攘嘈杂,唤了宫人也不见应声,连个人影儿都寻不到,只好起身亲自去瞧一瞧,出了寝殿连平素守夜的宫人都撂了摊儿,卸了差使不知去何处了。”

“再往那侧殿一瞧,一帮不识好歹的倒乐得逍遥,盅点骰子洋洋洒了一地,连我推门进了殿都浑然不觉,只当自己是活神仙下凡来做膏粱子弟,合着把我这猗兰斋当赌坊呢,当中两个还在推牌九,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被我听个正着,”一时说得口干舌燥,灵檀顺势捧着茶盏润了润喉,再一开口的尖酸腔调已是学得十足十像,“你祖宗再赢你这一回,你当真要连裤衩子都抵出去,赶明儿便是初一,按着日子该交利了,眼下可再没有万老二替你兜着,娴昭仪头一个便饶不了你,还不快收拾细软拜你那劳什子干爹去,乱葬岗的杏儿枣儿那些还指望你养活呢。”

“万老二是万总管的诨名,听同乡说是因入宫前在家行二,这才有了这样一个诨名。至于被劈头盖脸一顿啐骂的那人,名唤殷洪,原是上赶着磕头想拜蔡莲寅做干爹,偏偏人家瞧不上他,我平素倒是不曾见着他,面孔生疏得很。也算个倒霉胚子,输极了才走投无路,万幸得万总管的引荐,好容易通了路子拜到长信宫的门楣,摁着手指头在契书上画个押,这桩买卖便算成了。”

灵檀这才将个中原委告诉她,也不再卖关子,虽早已知晓,再提起这桩事也是难免唏嘘:“十两银子三分利,只须用贴身物件做了抵押即可,譬如一对镯子,亦或是主子打赏的耳坠子,那都是使得的。”

徐杳倒是依旧波澜不惊:“没有金刚钻偏要揽那个瓷器活,她呀——”不由自主啧啧叹了一句,“自作自受。”

“按着旧礼,凤印既在中宫手里,掌管六宫上上下下事无巨细那是应当的,连国库按着年月都拨银票。偏偏有人迷了心窍也来淌这浑水,长信宫每个月只算流水也不止这个数,”灵檀摊开掌心,朝徐杳比了数,学着旁人唤颜舜华的口吻,“昭仪娘娘算盘倒是打得精,承了因地制宜的福气,全不过些下三路的歪门邪道,也不怕坐吃山空,亏她做得出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网布得广,早该料到会有落人把柄的一天,何况这样的事,先帝年间已有人开过这个先例,说到底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还不足以撼动她眼下的地位动摇半分,至多也不过是面壁思过,呈份声泪俱下的陈情书上去,不过是那句老生常谈的永不再犯,保不齐她咬着牙关不认这个罪。”徐杳心下早有思度,将利弊悉数说出来,同她推心置腹道,“再不济,也只是自罚三杯罢了。”

灵檀当下便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一阵蹉叹短吁,半分也不藏私:“其实这桩事,我早有耳闻。”她言至此抿了抿下唇,“你猜猜看,是谁告诉我的。”

徐杳一时哑然失笑,几乎是脱口而出便将那人的名讳说出来:“赵芜。”扶了抚额,展眉道,“桢小仪不会肯同你说话,只因上一回在我这里你摆她一道,她心眼小得很,必会耿耿于怀。”眼瞧着腕上露出的冰晶玉髓镯子,有过一瞬的动容,兀自把玩了一阵,“赵婕妤的手段,你是见识过得,阖宫上下也只有你最清楚不过了。说起来,你和徐眉黛也都是局中人,被她玩弄在股掌之上三年有余。你竟有这份心胸去信她的话?”

“谁教赵婕妤做了亏心事呀?”灵檀几乎是从喉间逸出一声低低地冷笑来,“活该她听我消遣。”循着眸光正好瞧见徐杳腕上的镯子,一时间竟痴了,不由得多望了两眼。

“她做的亏心事,只怕她自己都数不太明白。你当我不知晓?徐眉黛早已清楚当年那桩事的来龙去脉,她如今已不成气候,赵婕妤会怕她不成?”徐杳莞尔,这笑意却不达眼底,“你既有心来投我的诚,更该同我坦诚相待。”

灵檀对上徐杳一对柳叶眼,目不转睛地:“襄姬当真要听?”掷地有声道,“有些事一旦沾上,便再也脱不了干系。”

饶是徐杳如何千帆过尽,听罢灵檀往后的一席话后,也怔了好一会子,实在是教人瞠目结舌,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话果真是不假的。

往往不论是人还是事,最好的东西只停留在表象一层,那才是实打实的安身立命之所,而任何东西又都有其虚有其表的内里,千不该万不该莫要去刨根问底,凡是捅破了的窗户纸,尽是些纸糊的铜墙铁壁,一多半经不起半点风吹雨打。

却说这一日申时时分,蔡莲寅遣人来递了话,约莫是御前生了岔子,只说要徐杳自行用膳便是。直到戌时的时候,月影清疏里轰然一道惊雷响起来,下一瞬便是骤雨倾盆,卷起一地的残枝枯叶,打在堂前的美人蕉上噼里啪啦地作响。

“今夜怕是要出事。”徐杳兀自取了火舌子,重新添了灯芯,将灯掌得通明一些,身上披了件琵琶襟挂在,隔着一道茜纱窗,等着窗外的动静。

果不其然,也不过须臾片刻,鸢尾脚步匆匆穿梭在一片朦胧雨夜中,踩着殿槛进来,差点一个踉跄摔倒,一手扶上门壁,勉强才站稳了脚跟,挑帘探身进了内殿:“长信宫,长信宫竟走水了。”

“该来的,躲不过。”烛光照面,映得徐杳一张脸愈发熠熠生辉,终归隐了半分神色,“慢慢说。”

“似乎是内侍监一干人等去了长信宫,好端端地说要查平日里的流水账本,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岂料账本才翻阅了大半,竟要定娴昭仪罪,罪责一乃亵渎宫闱,罪责二乃恣势弄权,罪责三乃欺上瞒下,末了人证物证俱在,昭仪娘娘一时气极了,打翻了灯盏,油芯子正好落在一摞账本上,一时间四下的宫人接二连三地接了水都往长信宫去呢,幸而天公作美,只毁了殿内几样时兴物件罢了,”鸢尾一五一十道,“账本倒是被烧得一干二净。”

徐杳想过事情败露之时,颜舜华会是如何模样,依着她素日里的性情,向来擅长粉饰太平的她,竟做了这样无济于事的滑稽举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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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宫

“本宫,”颜舜华身形瑟瑟立在廊檐下,居高临下睥睨着以蔡莲寅为首的内侍监,“自恃无错。”即使境况落魄,举手投足之间也尽是往日的风采做派,弯弯黛眉儿一挑,眼风压得低了低,已是不威自怒,“除非拿出证据,不然本宫——”一字一顿,字音咬得很重,“决不当这替死鬼。”

可是却再没有人将她这副仪容看在眼里,恍若未闻一般,偏偏这时候有人从宫道上探身进了长信宫,一柄油纸伞举在雨雪交加里巍然不动,正是曹凝君,她面上倒也丝毫不慌乱,先行朝蔡莲寅颔首示意:“适才在流韵轩闻了讯,是以赶过来瞧一瞧,唯恐昭仪娘娘身子有碍,如若不然,即便只是受了惊吓那也是使不得的。”

“再有半个时辰,陛下便亲自过来问审。”蔡莲寅依旧木然一张脸,“还望桢小仪简言意赅,切莫耽误了时辰。”

曹凝君好容易得了蔡莲寅的容许,这才提着裙裾,小心翼翼踩过低溅的水花,廊檐上悬着一道淅淅沥沥的雨帘。将伞柄收了交予晓暮,见颜舜华的贴身宫女抱琴此时还在一旁低声规劝着,脚步有过一瞬的微滞,到底还是上前:“天寒地冻的,娘娘仔细着身子要紧。”其实她这话的分量一点也不及抱琴所言,颜舜华却将半边臂倚在她掌心,由着她扶进殿内去了。

待抱琴阖上门扇,颜舜华冻得发青一双手紧紧地裹在汤婆子上,唇齿间打起颤来,方才在殿外的威仪已经荡然无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曹凝君屈着膝替她揉起腿来,手上一分劲也不敢使,比起赵芜的手艺可谓是差之分毫,谬之千里,颜舜华这样想,眼下却也不是为这个计较的时候。

不曾想曹凝君敛眉顺眼,说得话却不甚悦耳:“可是赵婕妤将这些事抖出去——”

她这话才开了口,万籁俱寂的殿内陡然“啪——”一声,曹凝君半边面颊上已经泛起了个结结实实的巴掌印,不一会儿便肿得很高,抬着眼的眸光里尽是诧异与不甘,到底还是将头埋得更低。

颜舜华瞧得一清二楚,末了唇角竟染上了一抹讥笑,也不知是在笑谁:“以前本宫只知晓即便是一条落魄的狗,隔三差五给它根骨头,那也是养得熟的,多少也会朝你摇摇尾巴讨个喜。”指尖轻佻,安慰似的有一下没一下抚在曹凝君鬓上,动作轻柔,“她偏要去做那狗彘不若的腌臜事儿,人又如何拦得住那些个狼心狗肺的孽畜呢。”

“娘娘所言极是。”曹凝君阖上眼,将泪花都逼回去,其实这巴掌她挨得倒不疼,只因依稀间想起那时候在流韵轩,笑骂都任由颜舜华的自己,一时间心里头愈发不是个滋味。

“替本宫去寿合宫报个信儿,这桩事情倘若办得漂亮,”颜舜华这才不疾不徐收回手,自顾自整了整衣襟,轻描淡写告诉膝下人,“本宫抬你做正三品婕妤的能耐还是有的。”俯低着身子往前欺了欺,扼住曹凝君的下颔,迫使人仰着脖颈望着自己,将她眼底的欲望瞧得一览无遗,心满意足地笑了,“管教襄姬往后都跪你。”

曹凝君从长信宫出来的时候,还有几分浑浑噩噩,冷不丁雪打进衣襟里,她直打了个激灵,连带着面上的红肿都消散许多,因她眼下不过是小仪的位分,依着规矩并不能乘辇,索性她脚下迈着碎步,身上还暖和一些,直到寿合宫请见的时候,罗袜鞋履已经湿了大半,黏搭在脚上,十分不好受,碍于觐见崇熙太后,她也不好吱声。

崇熙太后病中坐起听了曹凝君一番转述,纵然是起身更衣往长信宫走了一遭,奈何回天乏术。将近子时的时候,建安帝晓谕六宫的圣旨终于下来,正二品娴昭仪贬为从二品贵姬,并且褫夺封号,即日起幽禁于长信宫,而协理六宫之权,往后则还要劳烦崇熙太后和内侍监一并执掌。

古话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

初六这一日辰时刚过,宫外便传来消息,说是穆王府的小世子因舟车劳顿害了疟疾,已经折腾了大半夜,不仅请了京都济世堂坐诊的曹英帆去府上瞧了,还遣人来宫里请了乌泱泱一干太医。彼时燕怀瑾正同徐杳用罢膳,二人兀自接了茶盏漱口,一面听蔡莲寅将小世子的病情一一道来,末了还添了一句穆王为此很是潦倒。

徐杳听罢倒是蹙了蹙眉,难免也生出些悲悯来:“好歹小世子也唤您一声皇叔,虽说自幼与宫里不甚亲近,到底也入了皇家玉碟,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此乃五常之道。”见他面容依旧一派风轻云淡,她索性也直言不讳道,“您这样刻薄寡恩,真正儿是教人望尘莫及。”

她这话甫一出口,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蔡莲寅都攒紧了眉头,再打量起燕怀瑾的神色,与适才还是一般无二,只将她这话充耳不闻一般。

徐杳一时间连肩也耸拉下去几分,十分懈怠地倚在椅背上,愈发肆无忌惮起来,眼角眉梢都染上一抹灵动之色:“可见妾在您这里,要学的地方还多得好。”

十足十恭维的口吻,面上却尽是不屑一顾的神情。

燕怀瑾半边臂膀虚枕在案上,自顾自摩挲着指腹,半晌未语,良久才沉着声儿吩咐道:“命人备马车,朕去穆王府瞧一瞧小世子。”眼瞧着蔡莲寅领了命躬身屏退出去,他这才轻飘飘吐出一句,“省得你再同朕犟,偏要学什么刻薄寡恩。”

徐杳当即便嗤之以鼻:“您若当真不想去,又岂是妾一句话能左右的?”

“当着蔡莲寅的面,说朕刻薄寡恩的,你还是头一个。”索性将人往自己怀里一捞,揽着她的腰倚坐在膝上,“杳杳,你说说看,朕该怎么罚你?”

徐杳一时反应不及,顺势便攀上他的脖颈,“妾斗胆呀。”燕怀瑾的指尖几乎是顺着她的脊背骨游移上去,惹得她浑身都打了个颤,埋在他怀里,瓮声瓮气道,虽然她心下并非这样想:“往后可再不敢了。”

未时的时候,宫道上一阵熙熙攘攘,宫人们四下攒动,奔走相告,去各宫通了信,原是落英榭的襄姬要在倚梅园邀人赏梅,除却长信宫面壁思过的那位,徐眉黛本也想抱病不出,转念眼前浮出照哥儿一张脸,便作罢了。

众人掐着时辰都来了倚梅园,因年初洋洋洒洒的一场雪,今儿天际才放晴,宫檐梢头四处还积着雪,宫道上一概是有宫人打理的,好歹还能清出一条道来,到了倚梅园却大有不同,银装素裹里衬着红梅,地上仿佛铺着一层雪毡子似的,不足以教人陷了鞋履,踩上去却也是软绒绒的,隆冬的太阳似乎也畏冷一些,只在薄云里透出几缕光来。

待在宫里头,数九寒天,冰封雪地的景,大抵也只有倚梅园可见了。

却说赵芜这一日倒是兴致大好,特意穿了一身枣色衣裳,也算衬景。她自己也说不大明白,心下究竟是个何种滋味。一路进了倚梅园,迎面遇到了桢小仪曹氏,当真是狭路相逢。

她看着曹氏,仿佛照镜子似的,一眼便望到过去的自己。

要知道,人人往往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自己的过去,尤其狼藉不堪,便属最不可回首。

她可半点不觉得值得追溯,偏偏曹氏还恪尽本分,狠狠剜了赵芜一眼,举手投足之间,隐约映出长信宫那位的缩影来。

同曹氏打了照面,赵芜便踩着雪地,一路往梅园深处去了,远远地似乎瞧见一片花团锦簇的绫罗,约莫是徐杳一干人等在那处一道赏梅。

赵芜不爱凑这个热闹,再说了,阖宫上下都知晓她赵芜往日里同长信宫最为交好,她那时眼高于顶,才不屑同这些人有往来。这样一想,她又明白过来,难怪适才踏进倚梅园,她只碰见曹氏一人。

颜舜华一朝被贬,曹氏先前又背弃了落英榭,眼下自然是空落落孤家寡人一个。

直到眼前出现一双绣着藤花的鞋履,埋在清清白白的雪里,再往上是姜色的衣裾,赵芜以往跟着颜舜华,和寿合宫上下皆打过交道,当即辨出冯嬷嬷沟壑纵横一张脸。

“冯嬷嬷,可是寿合宫那里有什么事?”赵芜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请赵婕妤安,”冯嬷嬷这才慢慢腾腾朝她欠了欠身:“太后娘娘这两日病况才见好,恰逢襄姬邀人赏梅,眼下正在明瑟楼歇着呢,吩咐奴婢请赵婕妤前去回话。”

赵芜应了声,便随着冯嬷嬷的脚步,往倚梅园东侧一隅的明瑟楼去了。

眼瞧着冯嬷嬷背过身,她面上的笑意已是烟消云散。是了,她差点忘了,颜舜华倚仗的,从始至终不过是寿合宫罢了。

难为她夹缝里求生存,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