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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捌肆(三合一)(1 / 2)

落尽了叶只剩些枝桠的柳树上,挂满了沉甸甸地积雪,远远地望过去便好似亮晶晶的银条,那天上的三三两两的细雪尘埃便成了柳絮一般。

三五成列的宫人们走了不一会儿,从口中鼻翼间里喷出来的团团热气便凝成了一层层霜花儿,却是无一不打心眼里泛着和气,只因腊月二十六正是前朝休沐的日子,宫里头的贵人才开始忙活起年前事宜,行走当差时连带着赏赐都比往日的多一些,美名其曰图个吉利。

这一日辰时时分,茜纱窗外头隐约传来几声啾啾鸣声,徐杳便被燕怀瑾捉弄醒了,若换在以往,她多少会有些气郁,甫一抬眼却瞧见才披了一件外袍的燕怀瑾递了方匣子给自己,她不以为意收回视线,将被褥往上捞了捞。

燕怀瑾也不拦她,只将匣子里头的字卷在她眼前细细展开,果不其然徐杳不过只半阖着眼瞄了一眼,下一瞬便撑着胳膊肘子起身,小心翼翼从他手里接了过来。

泛黄的宣纸,竟是赵孟畹氖衷?字迹秀逸,上书得正是赵孟钇尥霭粗僦竭烊恢疲揪蕉偾迨惫芊蛉瞬∈胖壑?继相濡以沫的管夫人撒手西去,赵孟畋惚赐蚍郑哟饲阈挠诜稹⒌乐迹允樾淳奈郑痪醯萌怂匏溃缈栈弧?/p>

大燕约莫是现如今太平盛世的时日久了些,国泰民安,人人都是惯会消遣度日的,譬如徐杳以前在襄州的时候还曾听过有一女子终生不嫁,凡是登门求人之人,须得有黄庭坚的笔墨为聘,那才真正儿是为人痴来为人狂,为人哐哐撞大墙。

燕怀瑾这厮竟还使起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的伎俩来了,徐杳这样想,到底还是笑吟吟地将手札收了。

燕怀瑾倒是冁然而笑,也不唤人进殿伺候,一列盥洗金盤也不知是何时被人送进殿来,他兀自穿戴好便服侍起徐杳,徐杳初时还有几分不适应,但他动作实在体贴入微,较之鸢尾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才好生受用起来。

燕怀瑾今儿为她挑了一件宫缎杏色的云纹褶裙,素雅恬淡,手上执一柄象牙梳子,替她绾了倭堕髻,簪一对羊脂玉穿珠玺花银钗。指腹轻柔捋过她的青丝,引得她打了三两次寒颤儿,末了还不忘抚着她的眉眼,为她勾勒出一对远山黛,蘸了胭脂,在她唇瓣上压了压。

徐杳打量了镜中人一眼,不经意间对上他神色晦明的眸子,莞尔一笑:“今儿这打扮,若换成鸢尾,合该赏她的。”

她肩上一沉,燕怀瑾掌心虚搭在她襟领边。徐杳云袖微动,覆上他搭在自己间上的手背,

郑重其事开口,带着几分试探的口吻:“且说说看,想讨什么赏。”

一面在妆奁里取了一对玉坠子,因她此时若有若无捉住他一只手,他也不挣开,只由着她去,此时只好另手替她戴起玉坠子来,指腹状似无意摩挲过她的耳垂,似乎怎么也穿不过去似的,面上还不疾不徐地应她这话:“杳杳不妨猜一猜,朕想同你讨什么赏。”

终于替她戴上玉坠子,摇摇曳曳垂在她玉颈之上,“倘若猜中了——”

话音未落,徐杳已背过身来,正对着他,指尖在他腰间的绶带上将人往跟前勾了勾,一阵游移,这才微微攥着他的襟领,这是教他低一抵身子的意思,她手上力道微不足道,他却依着她俯了俯首。

“到底是谁赏谁,阖宫上下可没有人像您这样讨赏的。”徐杳嗔眼望他,“伺候不好,也是该罚的。”

二人一道用了早膳,由宫人们侍奉着漱口净手,徐杳才将赵孟畹氖衷掌鹄矗聊プ乓案鲅扪籼旖溆㈤康氖椴崮贸鋈ド挂簧梗皇狈至诵纳瘢阌勺叛嗷宠笞攀郑裸露钔馊チ恕?/p>

宫道上赫然立着一驾赭色轿顶的马车,跟前候着一个轿夫打扮的小厮,头上戴一顶乌毡帽,徐杳一恍眼都没认出这人竟是平日里穿戴儒气的蔡莲寅,直到这人朝自己和燕怀瑾屈膝见了礼,一开口便是熟捻得声音,她这才反应过来。

想着毕竟有旁人在,合该也须得给燕怀瑾留几分薄面。她从始至终都缄口不言,踩着矮凳同燕怀瑾一前一后进了轿帘。

这马车外头瞧着平平无奇,里头却另有乾坤,呈列摆放倒是同以往出行时的驾舆一般无二。

随着蔡莲寅扬鞭一挥,遂打马一路往崇文门去了。

“朕记着,你以前腊月里最爱去朱雀街,那原是个过分热闹的去处,朕那时候委实不明白在王府的时候你三不五时便往朱雀街去,”一面摩挲着徐杳的指腹,一面同她缓缓道来,“建安五年衡阳突发蝗虫灾害,一时间闹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那一年临近腊月三十也不曾休沐,每每乘着天光微亮去上朝时常孤寂得紧,关雎宫的腊梅开得却旺极了,想起来腊月里关乎你的种种,这才摸着夜色微服去了朱雀街,方才觉得心下开阔许多。”

徐杳心下一时五味杂陈,欲言又止半晌,终归也只吐出一句:“陛下有心了。”

“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分明是讽谏达官贵人的诗词,朕当时却觉得这些人实在冤枉。似乎无论国破家亡,朱雀街永远是与世隔绝的门庭若市,日日都张灯结彩,教人尝尽红尘滋味。”燕怀瑾隐隐约约竟露出几分颓唐之色,手上的动作也紧了几分,“你以前在王府的时候,想来很是寂寞罢。”

徐杳却不愿听他说这些似的,提起旁的话岔来:“赵孟畹氖衷仍缭谀饫铮尾辉缢屠锤欢梅绮桑俊泵佳奂涞男Γ焐先床蝗墓翱杉郧笆巧岵坏谩!?/p>

燕怀瑾几乎是下意识含糊其辞道:“你若当真这般珍重他的墨宝,回去再教蔡莲寅瞧一瞧可还有没有旁得了。”颇有几分旁敲侧击的架势,末了揶揄她一句,“那赵孟罹拐庋帜慊断玻俊?/p>

“人活在这世上,总要有个盼头,不然可指望什么呢?”徐杳不置可否,不由得煞有其事嗟叹道,“倘若赵孟钍歉霰境奈娜四停悴蝗牍恕!?/p>

“倘若赵孟钍歉霰境奈娜四停毖嗷宠匙潘鞍刖浠八担嫔洗巳中σ猓ソサ袜从⒅赖赜猩半尥芬桓鼋趟挛淖钟再有в取!?/p>

“还当您是个施恩忘报之辈,原不过同那些假公济私的皇帝老儿并没有什么分别,”徐杳忍不住同他唏嘘道:“妾若是他,便专拿您做文章,只教千秋万代的人都来察一察您的政绩。”

她这里已掰着指头算起他的罪状来,徒惹得燕怀瑾哑然失笑:“愈发没个谱了。”

却说二人不知不觉一路行至朱雀街,而蔡莲寅则不近不远地跟在后头,一派川流不息,朱雀街坐落在灞水河畔边,煞是一派称觞山色和元气,端冕炉香叠瑞烟的景况。

信步在青石板上,有桨声哀哉,廊棚逼仄,水榭亭台,碧瓦朱甍里一阵熙熙攘攘,都不及此时灞水河桥底下的旖旎风光,徐杳挨在燕怀瑾的身侧,她眺一眼望过去,耳畔隐约传来悠长绵延的笙箫瑟瑟。

因徐杳一时伫步在廊檐下,燕怀瑾便也趋步随之。京都到底不比之前再阆州的时候,民风也鼎盛开化许多,燕怀瑾至今尤然记得上一回她同自己踱步阆州巷尾的时候,还是一生小生的扮相。

灞水河上此时泊着两只画舫,眼下虽邻得近,却迥然不同,位于左边一侧的只勉强谈得上称作画舫,不知晓得还当是泼墨山水画里走出的似的,而右边这只画舫才是实打实的名副其实,画栋雕梁,醒来一路好风光,挨着栅边还倚着幽香盈袖,随风曳动,怀里各自抱着胡琴、陶埙一物,大抵是朱雀街怀化楼的清倌。

一旁已有人吆五喝六起来,因嗓子清亮,徐杳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原是这两艘画舫要作诗会,说起来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这道理果真是不假的。又有敛财之徒乘着这功夫自灞水河畔边立地摆起摊来,还振振有辞说着什么买定离手。

徐杳这才知晓,那颇为浮夸的画舫里头的人竟皆是些纨绔二世祖,至于那甚是古朴的另一只画舫,却不知是何人了,想来应不会有什么大来头。

这时候蹿出来一位粗衫打扮的男子,上前附耳朝着蔡莲寅似是禀告了什么。蔡莲寅便迈着步子往燕怀瑾和徐杳跟前来了,丝毫不忌讳,碍着眼目众多便不曾拘礼,只如平常人家的小厮一般微微躬了躬身:“回爷的话,正是御史大夫,廷尉大人,还有吏部侍郎在里头呢。”

将原委一并细说了出来,声音压得低了些,“原是这定国公府的世子太不识好歹,至今还不曾考出个功名入仕,陛下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定国公贺寿宴,本是起了心思为这府上的独苗谋个一官半职的,不过花费些银两罢了,偏偏那一日怀化楼的头牌窦三娘带了一干壮汉打上门去,闹了个不得安宁,非说那司空世子毁了她的清誉,司空塑脸上挂不住,买官的事这才罢休了。”

听罢蔡莲寅这话,徐杳便往左侧那古朴雅致的画舫多瞧了两眼,眼下窗幕紧掩,委实瞧不清里头的情形,不经意间对上燕怀瑾深邃的眸光,她怔了怔,涩着声音开口:“您这是要去瞧一瞧?”

燕怀瑾这回倒是同她微微低了低下颔,“嗯”了一声。

于是这一日朱雀街之行到头来便成了她自得其乐,因知晓这方圆三里的地界上,暗卫皆鱼龙混杂在其中,她心下也不由得安稳许多,唯一同适才不一样的便是,趋步跟着她的人成了蔡莲寅。

时隔经年,故地重游,心境到底不一样。

徐杳顿时觉得索然无味,遂挑了一处茶楼进去,中央的亭台上呈列着一道花团锦绣的屏扇,屏扇前头设一方桌案,说书人长衫而立,惊堂木一敲:“金粉未消亡,闻得六朝香,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了春光。”

评得正是《桃花扇》里的一折,眼瞧着蔡莲寅上前从袖囊里掏出金锭子来同掌柜仔细打点了一番,遍踩着蜿蜒曲折的木梯子上了二层,这才进了一处厢房,立时便有伙计呈着点心茶水上来。

她推开窗扉,人头攒动里竟望见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形,一身鸭青的襦衫,襟领上披着一件琥珀色鹤氅,戴冠束发,正是裴炳。

徐杳一双手还覆在窗杦上,尚未来得及收回来。再打眼望那灞水河上一瞧,但见一叶扁舟临在那古朴的画舫另一侧,堪堪是司空世子一干人余光所及处挨不到的地方。

她临时起意,索性同蔡莲寅说自己出恭去了,只教他在原处候着便是。

徐杳是在一处画糖人的摊子跟前寻到裴炳的,她便立在檐下瞧了他许久,直到他不经意往自己这里瞟了一眼,继而便是惊愕失色一张脸,煞是有趣。

裴炳手上还揣着适才画好的糖人,径直便往徐杳跟前来了,有意将糖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晃了晃,含沙射影道:“其实他也是个可怜人。”

徐杳一时绷不住低声笑出来,只因这糖人的模样,是在像极了燕怀瑾,挑了挑眉:“你这是不愿意见着他?”

“好容易才休沐,谁要见他。”裴炳也不瞒她,只将心窝话说与她听,静静望了她一瞬,这才开口,“杳妹清癯了许多。”

“我自己近来照着贵妃镜一看,都觉得相较以往丰腴了一些,从来也不曾听人说我清癯了许多,可见你都是信口胡诌。”徐杳自是不服气,到底还是信誓旦旦告诉他,“我如今还能出宫来,站在这里同你好生说话,你便当知我眼下的处境了。”

裴炳听罢她这话眉眼弯了弯,脚步往前迈了迈,附在她耳畔道:“臣来做您的影,您双手依旧干净。”

徐杳几乎是下意识便同他晃了晃脑袋:“你安心做你的廷尉便是,切莫再分忧于不相干的事宜。”

“杳妹的事便是我的事,如何便成了不相干?”裴炳言笑晏晏,煞是理所当然的语气。

“你如今进京来,横竖已将襄州那些人事撒手撂了,既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却并不能袖手旁观,”徐杳其实知晓他不爱听,此时也不知揣着什么心思,有意说与他听似的。“同你年纪相仿的京都子弟,眼下皆已相继有了子嗣,你这样只身在外,偏要教襄州那干人为你整日里愁苦不安是不是?”

果不其然,裴炳面上已不如适才惬意:“横竖是我娶亲,同他们又有劳什子相干。”

“本想着你如今身居廷尉,总该大有作为,教人刮目相看一些,谁知道还是那一副旧日里的表面功夫罢了,”徐杳计策得逞,佯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训诫道,“还是太心浮气躁了些,我知你听不得这样的话,眼下不过才说了你一二便露了相。平日里每逢什么事都明白得很,偏这桩事上犯小心眼,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呢?”

却说徐杳这遭同裴炳也不过堪堪打了个照面,再回茶楼的时候手上便多了一只糖人。

不曾想不过须臾片刻的功夫,灞水河的画舫上竟生出事来,而这桩事的始作俑者,还是朱雀街名声鹊起的清倌,怀化楼的头牌。

究其缘由还要说起诗会,不过才屈指三个回合,那些纨绔子弟便败下阵来。彼时画舫上已得了信,说是建安帝要过来,裴炳心下百转千回,面上只随意拈了句身体不适的缘由,佯露出几分抱腹作痛的模样,同御史大夫戴大人,吏部侍郎周大人拱手告了辞,临走前还不忘大笔一挥留下一首即兴诗作来,乘着建安帝的扁舟靠过来前,便一抹脚溜了。

如此阴差阳错之下,以致于司空世子画舫上头的人都以为,廷尉大人裴炳自始至终并不曾离开过。

眼下又在诗会上败下阵来,不免愈发义愤填膺,这时候抱着箜篌的窦三娘却兀自起了身,半边身子往雕栏外头探去,露出浓妆艳抹一张脸:“裴大人,您赎我吧!往后奴什么都依爷的。”

这句话倒成了火上浇油似的,活脱脱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度惹得朱雀街上热闹迭起,更有人拍手撑好,司空世子便再也抹不开颜面来,不由得恼羞成怒:““爷好歹捧了你这么些日子以来的场,你把爷当什么?”

一张脸已是黑了大半,从画舫里探身往船甲上走,欲要与裴炳争个高低一般,嘴里更是骂骂咧咧:“好你个胆大包天的裴炳,父亲平日里只将你样样都拿来与爷比,依爷看来,你不过是个空有皮囊的伪君子罢了,你们这些小人素来看不上爷,便以为爷看得上你们?一个个不过都是贪名逐利的人,偏偏厚颜无耻,摆起鞠躬尽瘁,忧国忧民的架子来,以往爷便早有预见,果不其然,如今你裴炳做了廷尉便眼高于顶,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