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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捌叄(三合一)(1 / 2)

曹凝君今儿着了一件狐裘,此时正探身进殿,一张脸掩在细绒里愈发白皙,弯起一双杏眼:“真正儿畏冷,冬日天里冻坏了双手,翻了春便不好再去华清宫弹琵琶了。”盈盈作个礼,“来谢您的软轿。”

“起罢。”徐杳这才循声打量起来人,从她鬓上的梅英采胜簪,柳叶弯眉,面上略施粉黛,腮上还抹了胭脂,连眼波也愈发顾盼生辉,半点也寻不着前些日子颓唐的影子,“你既这般甘愿去华清宫弹琵琶,这是把自己当勾栏里倌姐儿不成?”一面命鸢尾添了银炭,一面旁敲侧击道,“往日里也不曾听你说过,你这双手这样宝贝。”

“像襄姬这样的人,想来也是不将闲杂事宜放在心上的,我若日日叨扰襄姬,倒成了我冥顽不灵了。”曹凝君面上还端着柔柔的笑,眸光却戛然晦涩了几分,倘若徐杳当真将她事事都记挂在心上,如今也不会是这般的景况了。

“我这里的祁门红茶桢小仪怕是吃不惯,”徐杳丝毫不以为意,命人给曹凝君赐了座,见鸢尾袖腕微动,已上前给她斟茶了,横竖也不忌讳什么,索性将话说得敞亮一些,“听人说,长信宫这两日新贡了金骏眉,倒教你一饱口福了。”

曹凝君又如何不明白她这话里意有所指:“有时日未见,襄姬怎生这般妄自菲薄了,。”

“吱呀——”一声,恰逢这时候殿外有人推门迈步进来,挑帘进了内殿便朝上首欠了欠身:“请襄姬安。”

姗姗来迟的人正是流韵轩的晓暮,怀里还抱来一把小叶紫檀木的琵琶,因见晓暮肩上落着雪渍,徐杳偏着头往窗阑外头瞧了一眼,雪悄然间已经落地纷纷扬扬起来,索性朝曹凝君挑了挑眉:“取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取凛然清洁,须得雪竹琳琅之音。衬个景,且来一曲《阳春白雪》罢。”

曹凝君敛眉应了声,便由晓暮怀里将琵琶抱过来,栖在膝上,姿态闲适,探出一双纤纤玉手拨了拨弦。

徐杳这才发现曹凝君竟生了双不为人知的玉笋似的手,蓄着水葱似的指甲,一时间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直到凭空“啪嗒——”一声,继而便是刺耳的呜咽,竟是曹凝君怀里断了一根琵琶弦。

连她蓄的指甲都断了一分,曹凝君却好似依旧茫然不觉一般,一抬眼已是泪光涟涟,不由自主溢了满眶,连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十足十诘问的口吻:“你这是做什么呢?”胡乱摇了摇头,字里行间皆流露出不可置信来,“我如今都这样待你了,你还命人备软轿来请我,还教鸢尾添了炭,你倒做了圣人,心肠歹毒的恶人便成了我。”

徐杳从始至终只傍眼冷观她这副作态,同她推心置腹道:“你身怀六甲这些时日以来,我从来不曾有过半分害你的心思。”见她愈发梨花带雨,心下更觉得无动于衷,“你这话才是恭维我,我并非那一笑泯恩仇的圣人。”

“那又怎么样?”曹凝君眉眼间有过一瞬间的眉目狰狞,“说什么姊妹情深,你我一道入宫,你如今虽只位及正四品姬,但这宫里头凭你一句话的分量可比得上长信宫了。”眸光微动,似在回溯什么,“而你呢,至今独自个儿霸着陛下,我怀胎十月,他都不曾来看过我一眼。”

一旁的晓暮拈着帕替她拭起泪来,“不过只销你一句话的功夫罢了。”一字一顿,目不转睛望着徐杳,话到了末尾,就忍不住哭腔“你却不肯。”

徐杳眸光还埋在书里,也不知听了几句话进去,等讲完了,才慵懒地地抬了眼,到底禁不住哂笑一声:“你现如今还不明白,”大失所望道,“我若诚心抬举你,这是情分,却不是本分。”

待晓暮上前取过断了弦的琵琶往一旁搁置了,曹凝君听罢徐杳这话倒愈发不可收拾起来,干脆掩着云袖捂着面,不知晓还当她眼睛害了病,誓要哭个干净的架势,她诞下死胎的那日起便不曾掉过一滴泪,眼下竟悉数挥洒了出来。

徐杳原本还能自顾自捧着本册子看起来,时不时还拈一块桂花糕往口里送,不知不觉半页纸阅尽眼底,耳朵根子旁的抽噎声又变本加厉了一番。

“你这是哭给谁听呢?”将书册一阖,往案上一拍,乍然振出声响来。

曹凝君拭泪的动作一滞,咬了咬下唇,欲言又止了半晌,到底也没吐出一个字来。

偏偏这时候有宫人进殿通传,说是毓婕妤在殿外觐见,徐杳索性也不再睬曹凝君一眼:“请毓婕妤进来罢。”

外殿传来一阵脚步声,人未至,声却至,来人一开口便是一贯撒泼的架势,也不知是在有意挖苦谁,只差指名道姓了:“适才候在殿外的时候,还当是你这打哪一处飞了只乌鸦过来,晦气得紧,想着等见到了,必得和你好生说道此事,打死了也不足为惜的,不曾想进来一瞧,”探出身形挑帘进殿,露出灵檀笑吟吟一张脸,她今日着了一身茜色,倒更衬得她语笑嫣然,“原是桢良媛在这儿哭呢。”

话一出口便佯作出煞是懊悔的神情,“桢小仪,”袖口微曳,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记性。”

曹凝君这才后知后觉起身,屈膝朝人跪了一礼,因她还是头一回同宫里头这位毓婕妤打照面,愣了愣才开口,约莫是适才哭得久了些,连嗓子都嘶哑了几分:“请毓婕妤安。”

灵檀这才轻描淡写拂了曹凝君一眼,她向来是个口直心快的,这时候也不例外:“你这鬓上的梅英采胜簪倒别致。”她一面笑得促狭,一面款款于曹凝君适才起身的位置落了座。

“无事不登三宝殿,”徐杳不露声色道,不过只瞧了灵檀一眼,立时便明白过来她这是存了心思为难曹凝君,却不知她无缘无故又是来打得什么主意,“不知毓婕妤,有何贵干?”

说起来,灵檀这人是个什么劣根性徐杳还是知晓的,便拿上一回在永巷时威逼利诱了好一番才肯就范这桩事上头来说,灵檀可半分没吃着亏,心里头算盘珠子打得精着呢。

灵檀余光瞥了一眼抱着断弦琵琶的晓暮,也不应徐杳这话,只朝着跪在跟前的曹凝君啐道:“怕是陛下的魂儿也被你勾去了,往日竟瞧不出你曹氏藏着这份心。这便是你的本事?你这是要上烟花巷做头魁不成?”

徐杳到底绷不住乐了,灵檀也同她相视一笑,但见她二人气氛融洽,唯有曹凝君面上露出一阵五味杂陈。

“你这样瞪人作甚?”灵檀皱眉,嗤之以鼻道,其实曹凝君只是仰着身子定定地望着自己,经她眼里一番润色便成了瞪人,“不过是拜了长信宫的门楣罢了,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你该不是将自己当做昭仪娘娘了不成?”末了还不忘再评断一句,“痴心妄想。”

灵檀素来说人话柄便刻薄一些,原也是在王府里便惯出来的毛病,要知道,她本就是市井出身,如今已是收敛许多了。因徐杳上一世尚且是豫王妃的时候性情软弱一些,以致于初入王府难免拿捏不住那些资历老道的婆子,幸得那时得灵檀助力,也算锦上添花,,主仆二人偶尔也会扮一扮红脸白脸的戏码。

曹凝君则自幼长在闺阁之中,纵然是偶尔挨了长辈训斥,更不曾听过这等粗鄙之语,脸皮难免薄一些,眼下羞愤交加,一张脸憋得通红。

灵檀瞧在眼里,丝毫不以为然,俶尔屈着胳膊肘子够了够耳垂,空荡荡一片,面上惊愕失色:“适才特意戴了一对翡翠坠子往这里来,好端端地却丢了一只。”

她一面说着这话,一面低了半边身子,先是在曹凝君周身仔细打量了一番,只是眸光却过分露骨了些,仿佛要将曹凝君扒了衣裳似的,下一瞬更是得寸进尺,探过曹凝君的腰身,堪堪是徐杳眸光所及瞧不见的地方,手下拧着劲儿,又因角度刁钻,曹凝君禁不住便逸出了一声嘤咛。

“跪着!”呵斥的口吻,“谁许你动弹了?”

曹凝君一时间蜷缩起身子,适才的落落大方再也挂不住,几乎是从齿缝间一字一句蹦出来:“他日定偿此跪之辱。”

奈何灵檀这些伎俩,到底也瞒不住徐杳的眼睛,捧着茶盏慢条斯理呷一口茶,告诉灵檀:“她如今魔怔得很,你犯不着搭理她。”

听罢徐杳这话,灵檀只觉得索然无味收回手,气定神闲落了座,恍然大悟“哦”一声,“小丫头骗子,惯会撒泼打滚哭得死去活来,何德何能?您让妾办,妾这不就办了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徐杳深谙这理。

终归也没有对灵檀这话矢口否认,只随口拈了个话岔搪塞过去,教曹凝君回流韵轩去便是,倒是曹凝君虽应了她这话出声告退,临走前却颇为神色复杂,状似无意间投来一束眸光在徐杳和灵檀二人之间游离了片刻。

“我何时教你这样捉弄她了?”眼瞧着曹凝君身形渐远,徐杳这才开口问了灵檀这话。

灵檀摊开手掌心,里头赫然躺着得正是同悬在她耳垂上色泽一模一样的另一只翡翠坠子:“妄想一脚踏两只船还不翻,她想得美。”

徐杳一度啼笑皆非,原来灵檀适才说人家痴心妄想原是指得找个。

灵檀照旧没心没肺地弯着眉笑:“究竟是小泥鳅掀风作浪,还是有人故意心存疏漏,不曾目有下尘,裁度思忖的缘故。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我在你这里要学的确实还多得很。

唤鸢尾上前添了茶,这才有功夫搭理灵檀,掷地有声道:“你这是来讨我的赏?”

一面自怀里取了一封信笺出来,将鸢尾招到跟前来往她手上一递,脸上的笑意几乎是一瞬间便荡然无存,煞是郑重其事的口吻:“襄姬瞧一瞧,这可是你的东西吗?”

鸢尾将这信笺交予徐杳,打开一瞧,竟是千秋节那一日她呈给常婉的贺礼,她那时也不知自己到底存了什么心思,原只打算随意挑一副字帖敷衍了事,到头来竟鬼使神差写了“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十个字,下笔虽生涩了几分,好歹还是将属于常玉的撇捺风韵写了出来。

“是又如何?”徐杳神色恹恹,“我若说一声是,你便将我当菩萨供起来不成?”

“我想借襄姬这船渡个河。”灵檀掸了掸衣裾,起身往前挪了一步,朝她伏低做小的姿态,“却不知襄姬依不依了。”

徐杳却将她这话置若罔闻,顾左右而言他:“你这气焰若收敛几分,往日里永巷那些日子也不会教人折腾成那副模样。”

“你不懂,想必你同珞夫人也不过一面之缘,自是不在意这些,”灵檀低眉顺眼,按捺下疑云满腹,想来不过是自己臆想罢了,怅然若失道,“我体面一些,才不是辱没了她的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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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也不知是不是年关将近的缘故,燕怀瑾常常昼出夜归,待徐杳悠悠转醒,身畔早已是空无一人,夜里也来得比往日更迟了一些,却一日不落,以致于徐杳有一回都取笑他跟打更的似的。

燕怀瑾彼时倒是同她一本正经提了要将先帝年间的章华台以北宫殿重新修葺之事。

她欲言又止半晌,就像堵在喉头如何也吐不出来的浊气似的,到底只是将身子往他怀里埋了脉,懵然间涌上心头的竟是白日里仔细翻阅的一句诗,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带着试探的口吻告诉他,自己想在燕宫里头辟建一处琴堂茶肆出来。

燕怀瑾当即便吻了吻她的额鬓,低声应了一声好。

她昏昏欲睡之际,几乎欲将“关雎宫”这三个字脱口而出,终究却也只字未提。说起来她这人也别扭得很,床榻之间同人没什么忌讳,到了人跟前却连话也不敢说。好似她提了这话,便成了矮人一等似的。

徐杳其实不愿意在燕怀瑾跟前矮他一等,她更愿意燕怀瑾一昧地屈就着自己,若是能够对她俯首称臣那便再好不过了。就像上一世,她更多得则是被迫使着去追从燕怀瑾的步伐,这样想来燕怀瑾如今倒成了甘愿不进则退也要停下来等一等她。

可是燕宫里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事,燕怀瑾也从不是这样的秉性。

他们都被对方亲手成就了另一幅物是人非的模样。

她知晓自己在燕怀瑾跟前往往更多得则是用揣度旁人的心思来应付他,似乎她早已打定主意这一世不谈情爱,只谈利益,好似命中注定一般,他冲着自己做什么都能抽离出来,在天上看着自己和他。

似乎有些面相渐渐戴得久了,口口声声说的话仿佛成了紧箍咒似的,渐渐当起真来。

徐杳偶尔也流露出过昏头搭脑的时候,不再沉机观变。

譬如这一日,她捎了几壶竹叶青,便要去华清宫寻他。鸢尾正吩咐下去命人备辇,哪里抵得住她临时起意满腔热血:“莫要备辇,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肃杀,你往日里不是常劝我须得时常走动,只当这样暖暖身子便是了。”

其实她这话言之有理,却不太符合这日冬日艳阳天的景况,鸢尾便也不拦她,只依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