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着岁末将近,骤然入了腊月里,落英榭近来又迎了照哥儿住进来,鸢尾一连这几日都往内务府去了几趟,无非不过是为了银炭缺斤少两之事,落英榭凡是吃食穿戴一贯是月月有余的,只因内务府份例里供来的布料过分不值一提,委实比不上建安帝平日里赏的这些。
鸢尾本想着这桩事内务府的万总管再不批了份额命人送过来,便上禀到徐杳那里,定要治那些个小人的罪不成。
偏偏那万总管还三番两次同鸢尾迂回,说是什么今年各宫银炭都是紧着用得,落英榭的本就是破格了,她只说落英榭还住着位皇子,这万总管亦有话回他,说长信宫也是同样的,撷芳斋的赵婕妤带着二皇子还不如落英榭呢,若要同长信宫的一样,那也要看落英榭有没有这个能耐。
鸢尾教这话气了一通,翻了账本兀自折算起来,那万总管克扣的份额只怕都悉数进了自己的裤腰带,她打小便被买进徐府做丫鬟,养她的婆子也算府上资历颇深的一把手,她平日里说话也占的上分量,后来跟着徐杳进了宫,更是没受过什么委屈,再加上她素来也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到底也藏不住事,便凑着每日传膳的功夫将这桩事原原本本说与李四一干人等听了。
连带着万总管这席话也被她一字不落转述给李四,不曾想小厨房这一干人听了当即便各自撂了手上活计,那李四别看平日里是个唇红齿白的小生,这时候倒也说一不二起来,撂起袖管,说是定要给那万总管吃个教训管教他明白明白落英榭的能耐。
当夜便乘着内务府下钥的时辰,将麻袋往万总管脑袋顶上一罩,一阵拳打脚踢便落下来,鸢尾则立在宫道巷口望风,大概是她头一回望风眼界拙劣一些,一干人都教内侍监的人逮个正着。
鸢尾留了个心眼,正好瞧见蔡莲寅的衣袍,幸而她这小半年同蔡莲寅打了些许交道,再说了,蔡莲寅私下里都收了落英榭不少礼呢,遂朝蔡莲寅眨了眨眼,鬼使神差地,内侍监的人竟将他们放了,对这桩事更是秘而不宣。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第二日内务府的王总管便一纸宿怨告到长信宫去了,一时间便当话本传得似的流言四起,说是落英榭豢养了一厨房的护院,堪比水浒里的梁山泊好汉,暗地里更多得则是同仇敌忾,一致觉得万总管该得很。
落英榭上上下下这会子跟通了气似的,无一不噤声不语,到头来蒙在鼓里的便成了徐杳,裹着大氅怀揣汤婆子,一路从长信宫回落英榭,不过是她这么穿惯了的颜色样式,凭白惹人注目得很。
直到这一日燕怀瑾才在落英榭歇下脚,便将蔡莲寅传进来劈头盖脸数落了一顿,听得她直愣愣的,里头还嵌着落英榭鸢尾和李四的名讳,她一度瞠目结舌,待燕怀瑾将蔡莲寅训诫了一番,她这才在一旁呷一口茶,言简意赅道:“应当将鸢尾和李四那一干人都传进来听着,干教蔡大人受着是个什么道理?”
燕怀瑾挑了挑眉,这才缄口不言。
十足十默许的姿态。
蔡莲寅素来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立时便躬身告退,去殿外传人了。
“敢情儿是娴昭仪告诉您的?”徐杳阖上茶盖,眼皮子却抬也不抬,“今儿大早妾才去长信宫请了晨省之礼,她那时候倒是瞧着若无其事的,半点风声都不露。”
燕怀瑾眉目微动,正在打量她的神色,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接连有人挑帘而入。
因小厨房人目众多,便教其余人在殿外候着,只传了鸢尾和李四二人进来问话,不曾想这二人倒当着她和燕怀瑾的面唱起双簧来,几乎异口同声开口:“这不是想着李四(鸢尾)会知会您一声。”
“当着陛下的面,还没个正形?你二人如今攀了蔡大人自是不惧,可教陛下来拿谁问罪才对?”明面上说着这二人的不是,实际上这一番话下来已将罪状往蔡莲寅身上推,分明是四两拨千斤的伎俩。
徐杳屈着指节在案上叩出细微的声响来,紧接着眼睛珠子提溜一转:“依妾看,当属那万总管最不是东西。分明是白纸黑字定好的份额,不论落英榭,譬如那惊鸿殿素来冷清惯了,无人问津,索性便专拿些陈炭滥竽充数,唯独不缺斤少两的只有长信宫,这是什么道理?”
索性顺水推舟道,“若是当真国库空虚也就罢了,您有这功夫专听人一面之词,不若去查一查那万总管才是。”
“襄姬说得是,那万总管最不是东西。”鸢尾与李四二人这时候生出默契来,朝燕怀瑾叩了头,“望陛下明察。”
燕怀瑾袖手旁观了她这主仆三人这一会子,面上一时也露出几丝动容来:“是该查一查了,”微微抬了抬袖,示意这二人起身,“往后落英榭再有什么缺斤少两的,直接上报给蔡莲寅,他若也学万总管的做派,朕头一个便罚他。”
经这桩事过后,徐杳好容易寻了空暇,不忘好生嘱咐了一番鸢尾:“你往后可消停一些罢,莫让旁人抓了把柄才好。”
不曾想她这话到头来竟成了一语成谶,不过才三五日过去,正值夜色阑珊,晚风袭人,天上更是一派月明星稀,寿合宫来了人传话,火急火燎的架势,指名道姓要请襄姬和鸢尾过去流韵轩回话。
流韵轩,桢良媛。来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嬷嬷,冠姓为冯,却不似孙嬷嬷和蔼可亲,一张脸更是沟壑纵横,眉眼阴郁。
先时蔡莲寅才来落英榭递了话,说是建安帝政务繁忙,不便同她一道用膳,晚些时候再来。是以她这会也才用罢膳,就着茶水漱了口,眼下贸然来人传唤,因冯嬷嬷年长一些,亦是在太后跟前侍奉的人,徐杳便亲自起身去迎了,听了这冯嬷嬷一席话下来,本欲便这样随她往流韵轩去了,瞥了三分余光冷不丁瞧见鸢尾战战兢兢的半边身子,心下霎时百转千回,鸢尾行事素来稳重,当着人前更是不曾有过半分失态的模样。
朝着冯嬷嬷莞尔:“容我更衣的功夫。”
裙裾飘飘,遂踩着步子回寝殿了,将旁人都屏退在外,只留了鸢尾一人随自己进殿。
乍然间“砰——”一声,她再回身也只瞧得见鸢尾的鬓角,人已跪在自己跟前,头埋得很低:“奴婢不想这样的,以往初入宫的时候晓暮也是同豆蔻时常换吃食的,那时也只是想着各为其主寻些合意的吃食罢了,自然比不得如今有了小厨房,后来出了豆花那桩事后便再未有过了,”言辞间颠三倒四,末一句才吐出紧要来,“何况今儿也是晓暮来同奴婢讨一对帝王蟹尝个鲜罢了,眼下竟出了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