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终忘不掉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那狼狈的小模样,湿漉漉的头发紧紧地贴在额头上,脸色苍白,胸口微弱的起伏着,似乎奄奄一息,快要活不成了。母亲忙着给他做按压,父亲跟姐姐的神情看上去都很关切跟着急,只有林晏桓觉得很无趣。他站在姐姐身后定定的看着穆熠,似乎心里确定了,他是不会出什么事的,及至穆熠吐出一口水来,他才冷冷一笑,转身离开。
那时候他年纪尚小,但那个场景一直存在于他的心中,总是在不经意间跳出来,提醒他第一次见到穆熠时候的样子。那个头发乌黑、眉眼倔强、比他高上一个头的小男孩儿,似乎变成了他回忆中的背景板,永远存在着,怎么也不会消失。后来,父母跟他的父母成为了朋友,他们自然而然也成了朋友,只是不知怎的,林晏桓却很排斥跟穆熠接近,只要穆熠靠近自己,他就不受控制的想要对他笑、跟他闹,但他明白,自己不应该这样,更不应该对穆熠这样。他应该是沉默内敛的,应该是没有感情、冷静理智的,这是他给自己下的一个定义,并严格的要求自己做到这样。渐渐的,看上去他似乎实现了对自己的要求,并成功地隐瞒过了自己,对于穆熠也并不总是温和,实际上,他对任何人都是冷冰冰的,包括父母跟姐姐,只在偶尔时才表露出那么一丝丝让他都惊讶的感情。他把自己的心包裹成了一颗钢铁铸成的铁球,又冷又硬。
铁球的破裂是哪一天呢?林晏桓心想,沉浸在回忆中。应该是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吧,那时候他跟姐姐上了高中,穆熠不知怎的,明明成绩很差,却也混进了他们的班级,跟他们在同一个班里学习。穆熠很缠人,他整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就好像一个烦人的苍蝇一样。林晏桓被迫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对自己唠叨着,说他是如何喜欢姐姐,想从林晏桓那里知道更多姐姐生活的习惯,好更了解林晏生。林晏桓刚开始对他置之不理,但后来实在被他缠的厌烦,再加上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他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不舒服,或许是穆熠太过于着急的想要了解林晏生,而林晏生对于他来说是跟父母一样重要的存在,他不乐意让亲人以外的人接近她。他开始对穆熠发脾气,说毒舌的话,一字一字好像刀子一样戳进穆熠的心里。但穆熠却不生气,他这个人好像天生心大,对于这些话从不放在心上,或许当时会生气,到第二天的时候,仍旧笑眯眯的凑上来,问他昨晚林晏生在忙些什么。后来,林晏桓也渐渐地习惯他缠在自己身边了,他跟姐姐在一起之后,便整天又去缠着林晏生,远离了他。没了他在自己身边,林晏桓还会觉得有些失落,不过到那时,他还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只当这些情绪只是失去了所习惯的生活后出现的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情绪,直到后来他看了那个电影。
他不记得那个电影的名字叫什么了,也不记得电影演了些什么,只记得里面出现过的一个绝美的镜头。那是两个男孩子坐在青草依依的山头上,望着快要落到地平线下的夕阳,浑身都浸沐在温暖慵懒的阳光里。风轻轻地从他们身上拂过,带起男孩子身上宽大的衣服微微摇摆着。周围的天地广袤,他们两个小小的身影就好像两棵才种下的小树苗,在风中细细颤抖。接着,比较高大的男孩子转过头来望着另一个,他的眼神很深情,仿佛望着一件十分珍贵的宝贝一样,然后他抬起手,轻轻地撩开被风吹在对方眼睛上的碎发。那一瞬间,林晏桓怔住了,他没见过这么美好的画面,心好像被什么用力捏了一下,那颗铁球就破裂出一个缝隙来。即使他十分不愿意承认,他当时看到这个画面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是穆熠的身影。而在他幻想中的情境中,他变成了那个高大的男孩子,而穆熠就是那个被他撩去碎发的男孩子。意识到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时,林晏桓很慌乱,他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会出现这样的场景,他觉得自己就好像一个罪人,产生
了一些最邪恶最恶心的想法。每次看到穆熠的时候,这些邪恶的想法就从他的心里冒出来,仿佛火烧一般炙烤着他的心,让他感到痛苦不已。为了不再让这种想法在自己的脑袋里来回冲撞,他变得比之前更要冷漠了,对待穆熠,就好像对待仇人一样。但即便这样,在他自己都不注意的时候,对于穆熠,他还是会露出些许对父母都不曾露出的柔情来。他一度觉得自己得了病,一种精神上的疾病,按照常理来说,他应该喜欢女孩子的,而不是喜欢穆熠。对,他终于承认了,他对穆熠的这种奇怪的感情,是喜欢。
可那时候,穆熠已经跟林晏生在一起了。
为了逃避这一切,他出了国,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又迫不及待的回来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只觉得那颗心被什么人翻来覆去的扭捏着,他不想再承受这种痛苦了。如果说这次逃避给他带来了什么好处的话,他心想,或许是那些正直的人们所给予他的客观的评价。在他认为这种喜欢是罪恶的、是最最让人觉得恶心的事情的时候,他们告诉他,喜欢一个人没有错,喜欢同性别的人更加没有错。爱是不分万物的,而人类,正是因为爱才团结在一起。如果这个世界上开始批判爱这个字眼,那才真真是无可救药了。他们的话给了他支持,让他开始正面面对自己的感情。他逐渐接受了自己一直以来所排斥的这种感情,只是他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他必须要放弃。想通了之后,他仿佛脱胎换骨,从前到现在折磨着他的痛苦忽然消失了,似乎一瞬间就化成了齑粉,而那粉末承托着他飘飞起来,让他觉得轻松自在。明白了自己的这种感情是无害的、也不是一种精神疾病,即便让他放弃对穆熠的喜欢,永远的祝福穆熠以后生活幸福,他也觉得很开心、很满足。他不是一个罪人了,有什么比脱离了折磨自己的地狱之后还能让他感到幸福的呢?他急不可耐的回到家,看到父母、姐姐、穆熠以及周围所有人的脸的时候,他都觉得他们好像天使一般美好。而这种错觉,也让他觉得,他们始终会像在国外遇到的那些朋友一样支持自己的,直到后来碰到了扎满钉子的木板,把他伤的浑身鲜血淋漓,他才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这种感情的。他们之中也有一些人跟以前的自己一样,觉得这种感情是罪恶的,他们如同看待恶鬼一样的看待着这种感情,不敢直面人类最原始的爱情冲动所带来的美好。有时候他不由得疑惑地想,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人们能接受真心忏悔后的杀人犯、虐待犯、诈骗犯以及一切有因可据的犯罪,能包容它们、理解它们,却不能接受原本纯真美好的一份感情呢?他觉得很迷茫,这种迷茫让他觉得更痛苦了,几乎比之前还要痛苦。
于是,他再次把自己层层包裹了起来,用冷漠把那道裂痕填充了,把心重新变回一颗铁球。他不再排斥这种感情,却也不敢轻易把它表露出来。他清楚记得当他第一次表露出这种感情的时候,还只是隐隐约约的在眼神中露出了些许,而穆熠却表现出了天大的震惊跟抵触。他一蹦跳离了离林晏桓一米远的地方,大惊小怪的叫到:“你干嘛!林晏桓!”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林晏桓心里发酸,但还是把那难受忍了下去,强迫自己露出一抹讽笑,说道:“离我远点!你就跟个女人一样在我旁边叽叽喳喳的,我听着烦!”然后转身大踏步离开。他的伪装从来都是成功的,不会让别人轻易看出,但这成功的伪装又是他用了多少代价换取来的,他心里却很清楚。压在他心上的那座大山越来越重,他明白,他再也不可能回去从前那样,做一个单纯的少年了。
直到后来,遇见了那个人。
他一度怀疑,彭仗是不是戴了什么透视眼镜,把他浑身上下连同内心看了个精透。第一次遇到彭仗,是在姐姐的订婚宴上,那个染着咖啡色头发的男孩子一脸的痞气,眼珠子在姐姐身上滴溜溜上下
打转。林晏桓在远处看见了,心里颇为反感,很是抢白了他一番。可是当回到家之后,彭仗的脸却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不论他是在处理工作忙忙碌碌的时候,还是在他吃饭睡觉很闲的时候,那张带着丰富表情的脸就好像长在他心里了似的。他既感到厌烦,又觉得奇异。上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了?他努力回想,好像就是在自己意识到喜欢穆熠的时候。想明白了之后,他大惊失色,几乎从床上蹦了起来。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会对彭仗产生这种感情呢?林晏桓暴躁的在床上走来走去,踩得被子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彭仗可是个有女朋友的人!他在警示着自己的同时,又不由得苦笑了起来,怎么他的感情之路就这么坎坷,喜欢上的都是喜欢女孩子的男孩子。难道这就是上天对他拥有这种特质的惩罚?一向不信鬼神的他,这时候也变得迷信了起来,长久时间别人对这种特质产生的异议也变成了他对自己的异议。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想要让自己忘掉彭仗,但怎么也不能,就连穆熠的影子也被彭仗挤出了他的脑袋,就算刻意想起来,也没有当初那般触电的美好感觉了。
后来有一次,公司组织同事年底聚会,包了一个饭店的整层,他作为管理层,每个部门都要走到。正当他从一个包厢里出来,去另一个包厢的时候,他看到卫生间的方向踉踉跄跄走出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下意识的站住了。即便只是眼角余光一闪而过,然而林晏桓异常敏感的心还是察觉到了那个人是谁。他惊讶的扭头朝卫生间的方向看去,只见彭仗右手搂着一个高挑曼妙的女孩子,正跌跌撞撞向前走去。而那个女孩子,显然不是之前在姐姐订婚宴上看到的彭仗称之为女朋友的那个女生。
不知怎的,林晏桓突然控制不住自己,他大踏步朝他们走过去,很快就追上了他们,伸手一把扯住彭仗的胳膊,拉的彭仗差点朝后倒去。彭仗跟女孩子一齐惊讶的看着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彭仗的神情看起来尤其的迷惑,似乎一时想不起来林晏桓是谁。他眯着眼睛瞧了半天,才恍然说道:“啊!林晏桓!”
林晏桓微微皱起眉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我当然知道你名字。”彭仗张嘴嘻嘻笑道,说话有些含糊,“你全家人的名字我都知道。”
林晏桓紧紧地抓着彭仗的胳膊,以防他逃脱,扭头对女孩子说道:“你先走吧,我有话跟他说。”
“仗仗,他是谁呀?”女孩子发出甜腻腻的声音,表情夸张的看着林晏桓。
“你先走吧。”彭仗不耐烦地朝她挥了挥手,女孩子还不怎么情愿离开,彭仗作势要抬脚踢她,她才惊慌失措的踩着高跟鞋跑走了。
“说吧,有什么事?”彭仗醉的站都站不稳,他靠着林晏桓抓着他的手才勉强撑持住,“是不是你姐分手了,心灰意冷,想来找我叙叙旧?”
林晏桓心情复杂,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眼前这么一个人产生感情。瞧彭仗那一脸流里流气的样子,听他的话,个人素养也不是很高。林晏桓冷哼了一声,问道:“你说你知道我全家人的名字,什么意思?”
彭仗打了个酒嗝,身上抓住了旁边的栏杆,叫到:“你快松开!胳膊给你抓断了!”
林晏桓加大了力气,提高了声音,问道:“快点说!”
“好好好!”彭仗痛的酒醒了一半,急忙说道,“找人随便查一查不就好了,真的是。”
“你查我们全家人干嘛?”林晏桓皱紧了眉头,“你跟我姐又是怎么回事?”他顶不情愿把姐姐跟眼前的人联系到一起,感觉侮辱了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