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端坐在一旁听着几位先生的对话,可李陆的思绪早就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不仅是孙兰曾在落水后有过异样,就连他自己,似乎也有几次记忆模糊的时候,好像一觉醒来就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他越深思越是觉得心惊,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着,指尖也深深陷入掌心里。
可似乎这么多年来他和孙兰没再有过那样的情况了,思及此,李陆稍稍松了口气。
随即又琢磨着过些日子与孙兰一起去趟寺庙里拜一拜才行。
膳桌前,一个长相富态憨厚的老先生突然感叹道:“几十年前我曾经通过安南来过这国都一次,当时的百姓一个个都面黄肌瘦、灰头土面的,而且流寇强盗肆横,就连走在大街上,都让觉得人不安,这次再来,真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完全不一样了!。”
这老先生当年之所以要通过安南进入才能来到西京,其实是因为早在前朝大齐时,朝廷为了抵御海寇的侵袭,直接下令封闭了沿海地区的所有港口。
只剩下极少数胆大的商队才敢偷偷出海进行货贸,其余一切正常的往来全部依靠安南这个藩属国来进行中转的。
可偏偏就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闭关锁国的两百年里,西方各国纷纷开始进行各种革新,而大齐却一直隔绝于世,整个国家都停滞不前。
虽然如此,但海外诸国仍然是对这个传说中神秘的东方国度充满了好奇。
尤其是在这个殖民盛行的时代,不少国家都盯上了这个疆域辽阔、资源众多的东方古国。
就连十几年前那场安南之变,都有少数西方势力在背后推波助澜,意图借机打入大周这个令人垂涎的巨大市场。
只是没想到,那一次战役安南惨败,还从一个有独立王室的藩属国沦为由大周直接掌控的都护府。
这改朝换代后由大齐变成大周没多久,就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周的开朝皇帝,也就是当今圣上,果决地下令开放了多处港口,并力排众议推出了多项支持海贸的政令。
与此同时也制定了一套全新的针对海贸的税法,以限制廉价洋货大量入侵冲击大周本土的商品。
不仅如此,他又彻底修改了前朝遗留下来的繁重赋税徭役制度,从原本的以农税为主渐渐转变为以商税为主。
而且先后派遣了数批学子前往西洋,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
经过一系列自上而下、大刀阔斧地改革,如今的大周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而眼前这些跟着李陆前来的先生们,其实都是在各个领域里颇负盛名的大家。
但除了教导李陆电力学的达维德先生是诚心打算留下来的,其余几位其实都是过来实地考察,顺便来亲身体验东方的风土人情的。
用过午膳后,达维德见这个他最喜爱的学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关心地问道:“陆,发生了什么?你怎么看上去似乎不太好。”
李陆勉强提起几分精神来,笑着回道:“多谢您的关心,我很好。”
达维德闻言眼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打量,又乐呵呵道:“说起来,你之前费尽心思找的那颗求婚用的裸钻,是送出去了吗?”
李陆微微上扬的唇角顿时僵住了,但还是故作轻松道:“嗯,已经送出去了。”
达维德笑着摇了摇头,但也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和蔼地说:“既然这样,不如今日你就陪我们去你刚刚介绍的大周最高学府国子监参观一下?”
李陆笑着应下了,并吩咐随从去安排车马,再派人先去国子监通传一声。
国子监位于西京城外郭城的务本坊里,占了半坊之地,学子共两千余人,领国子、太学、四门、书、律、算六学,如今又增添了一门西学。
虽说叫西学,其实里头又涵括了洋文和西式教育系统里的多门学科,都是由留洋归来的学子来主持授课。
沈焕接到消息,便早早地冒着寒风出来迎候了,见到李陆下了马车后,便急忙朝他弯腰拱手行礼:“微臣沈焕参见楚王殿下!”
“沈祭酒快免礼罢!”李陆说话间嘴里呵出了一阵热气,又上前去扶起来他,笑着介绍道:“这几位是本王在西洋进修时的先生,听说咱们国子监开设了西学,便过来瞧一瞧。”
沈焕又连忙朝那几人作揖,以示尊敬,而那几位先生也葫芦依样地做着拱手的动作,回了个礼。
一行人兴致勃勃地往里头走去,路上偶遇到了几位身着学子服饰的女子,让李陆大为不解。
于是他便把目光投向沈焕,低声询问道:“沈祭酒,敢问为何如今国子监里还有女学子了?”
沈焕捋了捋胡须,笑道:“如今国子监内确实是开设女班了,教学内容一致的,只是参加入学考的女学子较少,仅有十余人。这还是永嘉公主和太子妃娘娘最先提出来的,说是既然如今各地都有女学了,那学业有成的女子自然也该与男子一样,能考读国子监。”
提到自己的小女儿太子妃沈蕊时,沈焕眼底的自豪完全没有掩饰。
李陆闻言先是呆愣了小半会儿,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引得身边几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了。
当年他离开时,妹妹确实是开办了几所女学,但当时还好似小打小闹一般,甚至还有许多传统学堂在背地里贬低和打压,没想到就这么短短几年,还真的让她办的有声有色了……
露华宫的寝殿内,地龙烧得正旺,处处都是暖融融的,与外头的冰天冻地仿佛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和往常一般,日上三竿后赵仙仙才慵慵懒懒地醒来,再由清云流云伺候着起身更衣梳妆。
刘尚宫的侄女沉云早些年就出宫婚配了,夫婿是个工部的小吏,日子过得也算和美。
倒是清云、流云这两人一直留在赵仙仙身边服侍着,半点儿要出宫的意思都没有。
赵仙仙也提过几回要给她们俩赐婚,或是放她们出宫再各自赏座小宅院。
只是两人都只说想要一直留在她身边当差,这才不了了之了。
清云从一个宫人手里接过个托盘,将上面的两个锦盒放在梳妆台上,笑道:“皇后娘娘,庆福宫那边一大早就派人将楚王殿下带回的礼物送来了,说是一个给娘娘的,另一个给公主殿下的。”
赵仙仙水灵的杏眸泛起一丝兴致,当即就打开来瞧一瞧,原来是两只一模一样的银白色腕表。
这腕表是小巧款的,腕带就跟寻常手链似的,简单轻便却不失美感,且拿在手上几乎感觉不到本身的重量,不像从前那些镶满累赘宝石的贡品腕表,戴在手上沉甸甸的。
赵仙仙想到这是长子送的,自然心生喜爱,直接就拿起来试戴了,还对着镜子显摆了几下。
但没一会儿就又小心翼翼地摘了下来,放回锦盒里仔细装好,生怕磕着碰着了。
清云正给赵仙仙绾着发髻,见她这般爱惜,蓦地想起了什么,便又笑盈盈道:“娘娘,奴婢方才听底下人说,昨夜楚王殿下去尚宫局里头见安平郡君了,似乎带了个精巧别致的锦盒,奴婢估摸着,说不定也是送了个腕表给郡君,也不知是不是跟这俩一样的。”
赵仙仙心头微动,倒也有些好奇李陆送了什么给孙兰了,透过镜子望身后的清云道:“
陆儿现在可是在庆福宫里休养着?派人去传话,他醒了就过来一趟,本宫要问一问他才行。”
这清云还没来得及回话呢,另一旁正在往炭盆里加红罗炭的流云就直接笑说:“回娘娘的话,楚王殿下出宫去了,好像是去了客栈里接待那几个西洋先生了。”
“这样啊”赵仙仙思忖片刻,旋即又道:“既然如此,那你们派人去尚宫局的司记司走一趟罢,若是兰丫头得空能过来一趟,便让她过来陪本宫用午膳。”
“是,奴婢这就去办。”流云笑着应下了,忙完手上的功夫就转身出去吩咐人了。
将赵仙仙一头乌黑亮丽的云鬓绾成双刀髻,又簪上两支对称的衔珠点翠小凤钗后,清云继续服侍着她换上一身交领象牙白长袄,配着一袭正红色如意纹百褶马面裙,再外搭一件藕荷色碎花方领长比甲,庄重又不失俏丽。
清云嘴上也没闲着,顺道向赵仙仙汇报这些天儿来宫廷内外发生过的大小事,也专门拣些逗趣儿的来哄她开心。
到了晌午,身披一袭厚实斗篷的孙兰就过来露华宫了。
刚进殿门她就径自解下斗篷递给一旁侯着的宫人,才缓步走上前去,一板一眼地朝赵仙仙福身行礼:“兰儿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赵仙仙坐在主位上翻看除夕夜需要宴请的官员家眷名册,见她来了就将名册随手放下了,莞尔笑道:“无须多礼,快起身罢。”
说完这话,她自己也站起身来,挽着孙兰的胳膊一起往外头的饭厅走去了。
在膳桌前坐下后,赵仙仙拍了拍她的手背,关切地问道:“兰丫头你怎么穿得这般单薄,可是裁的冬衣不够穿了?我让人给你多做几身好不好?”
孙兰心头一暖,含笑回道:“多谢娘娘的关心,前些天儿您才派人送了几身冬衣给兰儿呢,穿都穿不过来,怎么会不够穿?方才过来时披的斗篷太厚实了,所以底下穿的才少些。”
她这么一说赵仙仙才想起来,旋即又问道:“那你住的屋里炭够用吗?可要让人多送些过去给你?”
孙兰哭笑不得,忙不迭道:“兰儿什么都不缺,娘娘真的不必替兰儿惦记着了。”
虽说她对待李陆的心思还有些左右摇摆不定,但对赵仙仙和小公主却是真心实意的。
两人有说有笑地用着午膳,说到李陆时,赵仙仙抿唇忍笑,望向孙兰的眼神多了几分打探的意味。
孙兰却生了些不自在,眼神闪了闪,随后又突然放下了筷子,从袖口取出一个锦盒来,双手捧着递给了赵仙仙。
赵仙仙夹菜的动作微顿,眸中闪过轻微的诧色,软声问道:“这可是陆儿送你的?你这是想做什么?”
孙兰静默了片刻后,才抬眸对上她的目光,满眼认真道:“娘娘,这是楚王殿下昨夜送给兰儿的,还请娘娘帮兰儿转交给回楚王殿下罢。”
赵仙仙惊讶又犹疑,讪笑着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孙兰打开了手里的锦盒,垂下眼帘道:“昨夜殿下离开后,住在隔壁屋的杨女史就过来了,她告诉兰儿说,这金刚石贵重无比,而且又是西洋人用来提亲的物什,兰儿无论如何都是收不得的。”
她口中的杨女史,是太子妃沈蕊的表妹杨菡宜,她年岁比几个孩子都小些,但儿时也是经常凑在一块儿玩的。
今年这一届的女官采选考试中她得了不错的名次,所以留下来成了女史,正好也分到司记司归孙兰管教。
她出身富贵商贾之家,家中又有几支经常出海的船队,见识自然也多些。
昨夜李陆一离开孙兰住的屋,旁边的杨菡宜就偷偷溜过去凑热闹了。
杨菡宜一见到桌面上那还没合上的锦盒里头装着一块能称得上稀世罕见的大金刚石,当场就傻眼了。
孙兰本来也只当是个特别些的晶石,见杨菡宜这般反应也是困惑极了,随后听了她的解释,才明白了李陆的意思。
赵仙仙压住里心底的激动,她也没想到自己那傻儿子竟会这般主动。
略思索后,还是忍不住想帮一把他。
她暗暗吸了口气,和颜悦色地劝解道:“他既送你了,你收下便是,若实在不想要你也该亲自交还,怎的还让我转交呢?”
孙兰垂眸笑了笑,不置可否,但还是将手上的锦盒合上了,重新放回了自己的衣袖内。
瞧着她这乖巧的小模样,赵仙仙心底一软,便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她左眼角的红泪痣,用温软的语气试探道:“其实兰儿你对陆儿,也不是没有意思的罢?”
孙兰听了这话背脊骤然就僵住了,面上极快地闪过一阵惊慌失措。
赵仙仙眼见似乎有戏,托着雪腮再接再厉道:“当年咱们在运河码头给陆儿出行时,我都瞧见你偷偷擦眼泪了。”
掩藏在最深处的小心思突然就这么被戳破了,孙兰双颊倏地浮现一层薄红。
但那双秀美的眼眸里,却又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转眼就到了岁末,小公主之前来信还信誓旦旦地说除夕前几日一定能回来。
不巧这腊月里一连下了半个多月的雪,所以归程也耽误了些,当小公主一行人乘坐的马车抵达朱雀门时,除夕宴正好临近尾声了。
每年的除夕宴都千篇一律,乏善可陈,帝后只在开席时露了个脸,没一会儿就寻了个由头离开了,由太子和太子妃夫妻俩继续主持。
从海外归来后,楚王李陆还是头一回正式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免不得成为整个崇德殿里的焦点。
还有一些适龄的官家闺秀,时不时抛几个含羞带怯的眼神儿过来,弄得他浑身难受。
一听底下人禀报说妹妹李玖乘的马车已经入了宫门,李陆二话不说就离席亲自出去接人了。
虽说已经戌时两刻了,但兄妹俩都知道赵仙仙心里惦记着小闺女,索性就又一起过去露华宫给她请个安。
这会子赵仙仙和皇帝都已经梳洗更衣过了,正坐在内殿的金丝楠木软榻上看着新洗出来的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