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客们好奇的同时,慕容熙已气得吹胡子瞪眼,琉璃杯盏都不慎打翻,浅红酒浆顺着桌面徐徐淌到地上,身边的侍女急忙收拾。
一直沉默的苏玄修淡淡垂下眼,自斟自饮。
苏棠捋顺了那条霜色流苏,见方重衣墨发飘逸,于是鬼鬼祟祟把手凑过去,挑出一根发丝来,用力一扯。
方重衣倒是纹丝不动,半点抱怨都没有。
苏棠把那根头发绑到他小手指上,挑了挑眉,半开玩笑道:“听说这样就可以许愿,你赶紧祈祷一下,让所有人都失忆,忘记你今晚射箭脱靶的事。”
他毫不在意这番揶揄,看着指节上缠绕的发丝,眸子里泛着朦胧的光,有一些出神。
“……真能许愿?”
听见他若有所思的语气,苏棠狐疑地抬头,好奇问:“怎么,你有什么愿望么?”
方重衣低低地笑了,微垂的眉目在阴影下显得异常深邃:“那我希望棠棠永远把我记着,记一辈子。”
轻柔的声音如夜半絮语,又透着几分幽冷,外界的丝竹歌舞漾漾如涓流,飘远了,直到传来一声清亮的箫鸣,才猛然把她拉回现实。
把一个人记一辈子……那要花多大的力气去爱,或者恨?
她抬头,对上方重衣幽深的目光,不觉后退了半步,作出恶狠狠的模样道:“那我若恨你一辈子呢?”
他眉眼微弯,眼角眉梢的笑意仍然如春风一般温和。
“恨也无妨,棠棠心里能有我就好。”
清清淡淡的声音仿佛只是阵风拂过,苏棠却半晌说不出话,他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越是这般温温柔柔同她说话,越是让她看不透,心底甚至蔓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
“公主?”屏风外的侍女轻轻唤了一声。
苏棠意识到不可逗留过久,也不理他,径自绕过屏风往自己座位上走。期间王后一直盯着她,那目光就像寻常人家的父母审问晚归的女儿。苏棠低下头,避开了母后的目光,手还不自觉抖了抖长裙,往裙摆瞟了好几眼,被撕掉的一块有重重轻纱遮掩,什么也看不出来。
弓箭和箭靶等已经有侍从陆续抬到大殿正中央,左右两列席位上的公子们也纷纷起身,他们先同国主和王后行礼,又相互客气了一番,说定比试顺序。
蒙着脸的方重衣也终于从屏风后走出来,尽管殿上人影错综,气氛微微有些混乱,众人还是不自觉偷偷将目光聚焦过去,都很好奇这位世子到底什么模样。
方重衣今日穿了一件水墨纹箭袖束腰长袍,很显身段,俗话说也就是宽肩窄腰大长腿,虽是普通的常服,举止之间却丝毫不失高华贵气。大殿上站了数十位王公子弟,影影绰绰,晃一眼过去,最出挑的竟还是不露脸的他。
方重衣默然踱步到兵器架边,手指缓缓地拂过弓弦,试了试张力。坐席上,一位贵女看看那只手,又看仅露在外的眉眼,视线来来回回,手中蜜桔都忘记吃。旁边几位贵女们也都纷纷流露惋惜的目光,若非面生恶疮又疾病缠身,这位世子想必也是一位翩翩如玉的浊世佳公子。
一向看人先看脸的王后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又垂下眸子,自顾自琢磨起什么。
苏棠对母后的反应毫不意外,如今他半蒙着脸,眉目更显得出彩了,举手投足还有傲然的精气神,很难不让人眼前一亮。
比试开始了。
规定是每个人射三支,以环数总和来论输赢。因为慕容熙不停地撺掇,箭靶比标准距离还要远三丈,难度陡然增加好几倍。
几个小国的皇子们先上场,表现都马马虎虎过得去,基本集中在七环以内。殿上时而爆发呼声,时而又是一阵唏嘘。
但,让苏棠没想到的是,有人比方重衣先脱靶了。
赫连逢。
赫连逢吃了太多烤鸡,整只手油亮油亮的,加上他从小在草原长大,对射箭已经是信手拈来。结果没想到,越轻视越是出问题,手上油太厚,没抓稳,箭矢直接飞到大殿外边去了。
实力论证什么叫做“手滑”。
殿上爆发一阵低低的笑声,贵女们也拿帕子轻轻掩嘴。
赫连逢也不羞恼,抓了抓脑袋,诚恳道:“哎呀,忘了擦手……大家别见笑。”
说罢,接来了侍女递给他的帕子,仔细将手擦干净,再搭弓张弦时,神色已经变得分外专注。
这次一个九环、一个十环。
众人微微点头,流露赞许的目光,连王后眼中都带着笑,这位西境来的皇子善良坦诚,心性淳朴,倒是十分讨人喜欢。
慕容熙上场时长舒一口气,又摩拳擦掌,看样子是铆足了力气,成绩也非常亮眼,一个九环,两个十环。
在众人激赏的目光下,他迈着大步走下射箭台,下巴微扬,眯眼凝视着站在角落的世子。方重衣也朝着慕容熙看,只是目光轻轻的,淡淡的,毫无温度,仿佛那里并没有什么人。
慕容熙眼中流露几分轻蔑,缓缓地走到世子面前,轻笑着将弓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