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白日无雪,昨夜的残雪稀稀拉拉堆在墙角,融化成水从瓦砾缝隙间流淌而出。光影变幻间,不自觉太阳已经转入中天。
头顶的阳光随意地散落在地面,照在白雪上。孟娴只是略微侧了一下身子,积雪反射后的白光就像针一样地扎进她的双眼,疼得她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她闭眼蹲在墙角,手指结印,眉间青色的细痕瞬间鼓胀成一个花苞,最后蓦然绽出一朵青莲。莲花花瓣化作一抹青纱蒙在她眼前,遮挡住刺眼的光线。
当眼前又是熟悉的黑暗时,她长抒一口气,心下稍安。
祭司其实是个矛盾的存在,他们表面皮糙肉厚很耐打,实际却都是病秧子。因为镇守在长生塔中常年不见阳光,哪怕他们个个都法力高强,最终都会病痛缠身。
他们身体虚弱,不仅双眼不能见强光,皮肤也经受不起暴晒,在外界生活对于他们而言无异于酷刑。
孟娴在塔外生活的日子并不多,再加上南疆一贯温暖,积雪从来不过夜,就一直都不知道白雪反光会刺伤眼睛。
……所以无知害人啊。
轻纱毕竟只是暂时性的缓解,她的双眼刺痛,必须尽快回到酒肆。临走前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纤细的手指翻跃翻转,不久几只精巧的纸蝶便躺在她手中。
她看着纸蝶,一时有些出神。
四族没有自己的文字,为了能够留存下族中重要的事件的影像,折纸术便应运而生。这是一种极为简单的法术,将法力注入折纸中就可以使用,但凡族人都必须在幼年就学会,久而久之族人个个折纸都出神入化。
而她是什么时候学会折纸的呢?
四岁?还是五岁?
这段记忆太过模糊,直到这时她才惊觉,自己忘记了太多东西了。
曾经她每日镇守长生塔,踩在刀口上行走求生,每一刻都可能直面死亡,整个人像是高度紧绷的弦,随时都可能崩坏。而这些小事既不能让她有所顿悟,也不能助她荡清恶鬼,所以便被她轻易地忘记。
直到现在她回忆过去时,就只剩下那些满手鲜血的日子,大部分的日常都被忘记了。
一声鸟鸣清扬婉转,她从回忆中惊醒,稍微定了定神,扬手把纸蝶抛向空中。
她看着纸蝶在寒风中翩然起舞,就像止息殿中凋零的花瓣,纷纷扬扬地垂落,又在快要触底的时候顺着风停在窗棂上。
透明的蝶翼一张一合,将屋内的情形一一记录下来。
一切都似曾相识,却让人感到无边的寒冷。
陈彦川当时站在外祖身后,看着小姑娘的父亲看到外祖后眼睛一亮,立马半扯着小姑娘走了过来。
外祖不愿意失了礼节,便象征性问了几句。
小姑娘的表现没有出格,问什么就答什么,但也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显得平平无奇。
她全程安静地跟在父亲身后,面对问话时一直笑得乖巧,像是一个漂亮的摆设。
只是他们背过身离开的时候,他逮到了她眼里冻结的冰簇——她明显是厌烦被当做猴子一样四处展览的。
看着她的眼睛,他的心像是被谁轻轻揪了一下。
一座倾颓狭窄的蓬屋旁,他看着小徒弟被冻得通红的脸颊。
他平时性格温和,一般从不与人争执,现在这幅模样明显就是已经生气了。
有时候正是因为平常才值得铭记。
对于长生者而言,时光无痕,一切的存在都太过易逝,纵然平凡也显得珍贵。只有铭记才不会错失一些温暖的过往,因为再回首就可能早已物是人非。
陈彦川仔细打量了一番别院的布局,答道:“此处甚好。”又觉得自己夸赞得不够用心,便又添了句,“如此精妙,不知道是何人设计?”
如今青年在她眼里分外脆弱,她想要扑进他怀里都害怕把他给撞碎了。
孟娴正倚在窗前发呆,手里忽然被塞进一个碗,她看都没看一眼就舀了一勺放入口中。
嗯……今天是酒酿圆子。
身旁突然响起一阵低笑,她转过头去,身旁的白衣青年笑容灿烂,显得很是高兴。
“你笑什么?”
罗景南正忙着将一份萝卜糕打包,闻言回了一句:“你怎么看都不看就吃下去?”
少女像是很无奈地瞟了他一眼,嘴里的动作却从来没停过,她吃着东西,说出的话含含糊糊的:“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也没有说明原因,只是冲着她笑了一下,随即转过身继续忙碌。
——也许她并没有注意到,他已经开始慢慢侵入她的生活,
青年的眼神就像身旁的江水一样
长街街角处,一家酒肆飘出馥郁酒香,像是伸出了一把把钩子,勾得行人驻足停留,一个个伸长脖子想要瞧瞧那微掩的门扉后到底卖的是什么酒。
一辆马车停在酒肆门前,赶车的马夫和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正说着话,忽然吱呀一声响,微掩的门慢慢打开。一个少女撑着伞,怀里抱着一坛酒慢慢走出来。
管家和车夫转身看到抱酒的少女,都不由得感叹造物的神奇。
少女的美是独特的,远看只觉得容貌纯澈,平易近人,美得柔和而不具攻击性;走近了却觉得气质清冷,就如云中月一般,高高在上,难以接近。
少女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管家连忙挑起车帘,看着少女收了伞坐进车里。车帘放下,马车缓缓行过积雪的街巷,车轮碾过石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车内,孟娴睁开眼,看着怀中的酒坛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