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宅里燃起一簇灯火,陈彦川坐在桌前,手里握着一团棉布,指间透出的棉布上绣着大片大片的桃花。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似是仍然沉浸在对那一幅石上桃花的惊艳之中。
所有人都觉得小徒弟最终会泯然众人,梦里她的未来也仿佛一眼就望得到头。但他今日才发现,所有人都错了。
她的天赋其实并未消退,至少目前为止,她的能力依旧出类拔萃。
所以,她的悲剧都是由她的父亲造成的。
陈彦川蹙紧眉头,又转瞬舒展开。
他确信只要小徒弟能够坚持学习,假以时日她定会成为一代书画大家。
而现在小姑娘已经是他的徒弟,他会一直引导着她前进,将这一块玉石雕琢成最美的模样。待到她玉成之时,也就可以减少她的家庭对她的挟制了。
她会自由很多。
想到这里他就由衷的喜悦。
他吹熄了灯,仰卧在床上看着头顶的楠木横梁发呆。一会儿想想小徒弟出众的天赋,一会儿又想想她的未来,不由得唇角微勾,眼底满是柔和。
与此同时,晏家的一处房间里。
晏姝躺在床上,躲在被窝里偷偷地闷声笑,快要喘不过气时才探出头,眼神亮得像是明珠闪耀。
她成了先生的徒弟!
一想到这儿,她就难以抑制地翘起嘴角,又想到他许诺会每三日教她学诗作画。刚刚才强迫着把翘起的嘴角压下去,又立马弯起眉眼。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被当做工具的感觉有多糟糕。先生的诗文里总是透着宁和的气韵,每一次,她都是靠着这些诗文平复心情。
所以他是她一直景仰的存在,能够成为他的徒弟,是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
更何况,他还那么温柔。
很久,自从娘亲离开后已经很久没有人对她这么温柔了。
她咬着手指,有些痛,心却像是被最浓最浓的糖浆给包裹起来,又在甜水里滚了一圈,甜得心尖儿都在淌蜜。
她在床上滚了又滚,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窗外飞雪连天,直到门外积起厚厚的一层雪时,两处卧房里终于传出清浅平稳的呼吸,沉沉睡意笼罩着师徒二人。
陈彦川再次坠入了相同的梦境。
上一次模糊的梦境渐渐明晰起来,很多被忽略的细节纷纷浮出水面。
梦中小徒弟的人生就像那些人的预言一样——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五岁作春山图并赋诗于其上,艳惊四座,被誉为蜀中神童,这是她一生荣光与苦痛的开端。
她最初展露才华,是渴望着父亲能够注意到她的存在,想要曾经最疼爱她的娘亲回到家里。
只可惜事与愿违,她的父亲没有看到她内心的祈愿,反而在她的天赋中看到了别的东西。
六岁,十岁,十四岁……
春去秋来,随着梦里的时间逐渐推进,陈彦川看到她完整的一生。
六岁的女童撑着桌子站在高高的椅子上提笔作画;十岁的女孩在宴席上作赋,旁人露出惋惜的色彩;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盛放出惊人美貌的同时才华衰退,直到十四岁的少女再次画出一幅临水桃花图,被圣上召见。
是的,被皇帝,被他曾经的挚友,如今效忠的主上召见。
陈彦川出身世家,年幼时曾经被选为伴读,进宫随侍五皇子,长年累月的相处让他们多出了君臣之外的友谊。后来原太子不幸薨逝,五皇子被立为太子,五年后先帝崩殂,新帝即位。
他当时看到友人终于得偿所愿,感到欣慰又庆幸,因为陈家五代清流,效忠的只有帝王。只有五皇子登基为帝,他们才能实现曾经君臣相得的誓言。
新帝登基后不久他便入仕,即便尚未及冠也不曾有人质疑。
因为才学祖荫帝心,他早已占全。
那时他野心勃勃准备大展宏图,但母亲的骤然离世让他备受打击,他决定扶灵返乡守孝三年。
他不知道他离开后发生过什么,以至于梦境之中的帝王都失去了曾经的雄心。
十四岁的少女已经出落得极好,她生得冶艳妖媚,身段窈窕诱人,每一处都纤浓有度,像是一枝桃花开至绝艳。
只可惜如此绝色,却没有配上最艳丽的红色,她身着暗色衣裙,像是在刻意掩盖些什么。
“朕闻温靖侯长女晏氏秉性端淑,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今特封为文昭公主,携皇室嫁妆数百箱,代我朝结外邦之好。望公主孝淑恪礼,不负圣心。”
陈彦川不敢相信地抬头直视御座上的帝王,却只看到冕旒上静止的白玉串珠。
他回头望向自己的小徒弟,看到她垂着头恭顺地跪拜谢恩。他低头看去,果然看到那双水眸微阖,隐隐透出更加浓厚的怨愤。
再后来,繁复的画面像走马一般迅速掠过,事态的发展像是脱弦的箭一样再难挽回。
文昭公主和亲当日,京城新建的温靖侯侯府腾起熊熊火焰,府中一众主仆无一生还。后来外邦传来消息,文昭公主因远离故土心绪沉重,不久便香消玉殒。
画面最后定格在少女僵死的面容上。
陈彦川猛地坐起身,胸膛起伏不断,他转头看着四周熟悉的布置,一时有一些恍惚。
梦里的晏姝一生短暂,却经历了太多波折。她因为幼年天赋出众而倍受赞誉,收获了同龄人难以企及的荣光;也因为逐渐长大才华衰退而受尽嘲讽,只能独自咽下他人不愿碰触的苦涩。
他原本并不相信鬼神之说,但这是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