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次，子未在师尊眼中见到别样的情感,他能想象到,此时的师尊脑海中一定都是千商师叔的模样。
因为这种眼神，子未曾经在夜千嶂眼中见过,那是还在千峦壁的时候。
想到这里,子未的心绪又开始翻涌了。
过去的夜千嶂心中只有楼未烛，所以那样的眼神只因为想着楼未烛。
但现在的夜千嶂……子未没在夜千嶂眼中见过这种神情,心酸和不安很快就充斥着子未的心头。
因为夜千嶂看不见了！
“三日之后，千商的药丹便会炼好,届时他体内残余的毒素就能彻底消除,百年来为师等这一天太久了。”
“师尊……”子未心里难受，一下子就抱住了师尊,“千嶂师叔的毒,能有什么办法彻底解除吗？”
方千睿一愣，他同样担心夜千嶂，但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夜千嶂不在天门,也就不能让药老为他诊治。
“千嶂既然说过一定会恢复,说明他心中已有腹案，何况鬼道也是能人辈出,鬼手怪医与药老皆是当世排名首屈一指的医道高手。”方千睿轻轻抚着子未的背,虽然这小剑灵外貌是长大了不少,但心性其实依旧有孩子的一面。
毕竟,算起来子未来到这个世上也不过短短几个月,进步如斯已是天赋异禀了。
子未相信夜千嶂，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释怀，即使夜千嶂已经做下了承诺，但他还是免不了会因为曾经所见到的，那份夜千嶂对楼未烛的感情而彷徨不安。
万一……那个镜湖底下的人才是楼未烛呢？
那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见子未不说话，方千睿一时也猜不透他的心迹。
但从凌琅阁出来，他心中就在思索，究竟是不是应该……将子未就是楼未烛的魂魄与孤玄魄的剑灵结合而诞生的秘密让子未明了。
还是说，这件事先让夜千嶂了解？
方千睿思考了许久，决定还是循序渐进引导眼前的小徒弟：“子未，为师有一件事要与你说明。”
子未因为师尊的话语，缓过神了，方才他好像还没回答师尊的话：“师尊，我也相信，千嶂师叔一定会痊愈的。”
方千睿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你可还记得，当日你对为师说，天门三老曾经议论你的容貌，你认为楼未烛曾经到过凌琅阁这件事。”
子未点了点头，此时他有些不明所以，为何师尊突然说到楼未烛。
“为师已经确认过了，楼未烛是在凌琅阁出生，他在凌琅阁生活了十六年，而后才离开的。”方千睿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子未却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
但却可以确定了，正因为楼未烛来过天门，在凌琅阁呆过十六年，所以天门三老都见过他，而自己的出现，勾起了三位前辈过去的记忆。
他们真的错把自己当做楼未烛了！
子未想到这里，不免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师尊，为什么楼未烛会来天门，他不是鬼道的人吗？”子未疑惑地问道。
而此时他的脑海中，好像莫名冒出了许多自己陌生的画面。
清澈的水潭映照着一道身影，很熟悉像是看见了自己，但那服饰与神情子未却知道那不是自己，那是楼未烛。
他不是一个人站着，他是站在一尊石像面前，子未能感受到，脑海中那个画面里的楼未烛他在怀念那个石像。
是谁？
子未晃了晃头，他有些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这让他忍不住抱住了头。
方千睿一惊，子未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这更能证明他就是楼未烛，是楼未烛借助了孤玄魄的灵力而幻化诞生。
但，就算楼未烛真的有着仙道血脉，那为什么会选择孤玄魄。
这把神剑，分明就是当年守护甫一出生的传九，也就是陪伴师尊传九长大的神剑，这个讯息方千睿也是这一次回归天门之后，在剑阁之内才查到的。
原来当年，师尊传九给他的任务一个保护夜千嶂，第二个就是关于一把剑，至于为何要找到这把剑，方千睿一直都不明白。
但现在他推测，一把剑就是孤玄魄。
那么唯一的线索便是身边的赤魂诛，然而打开赤魂诛内中的秘密又必须天尊的玉珏与另一半的玉珏相结合。
这件事似乎就成了无头公案，方千睿始终毫无头绪。
以至于传九失踪这些年，他始终都找不到另一半玉珏。
子未好半响才让脑海中混沌的神识逐渐回笼到现实，身边是脸带忧容的师尊，见到子未恢复神智，方千睿才说道：“关于楼未烛会出现在凌琅阁，是因为我的师尊传九将他带入的，当时尚有一名女子。”
“女子？”子未一惊，脑海中就蹦出一个画面，一面面容精致气质如兰的女子在远处，脸带笑意地看着自己。
不……不是自己。
她看的是楼未烛！
“石像，那名女子变成石像了。”子未突然情绪激动起来，脑海中这些画面究竟是什么，他究竟是谁？
这种不安与惶恐令子未一把抓住师尊的手臂道：“师尊，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那个女子她看的明明是楼未烛……我……我是楼未烛吗？”
子未有些语无伦次，他怎么可能是楼未烛呢。
楼未烛明明死了，他把修为都传给了夜千嶂，怎么可能还活着？
方千睿看得出，子未有着属于楼未烛的记忆，或许因为魂魄有损才会导致他在重生为剑灵后，暂时失去了他作为楼未烛时的经历过的一切。
但无论怎样，在他最初见到子未时，子未就对夜千嶂有着别样的情愫，这或许就是楼未烛最大的执念。
“子未，为师曾经对千嶂说过，倘若他将你视作楼未烛，那便是对你的不公，无论你是不是楼未烛，你都是为师的徒弟，你的存在都是必然。”方千睿按住子未的双肩，“你有你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子未因为师尊的话而逐渐平复心情，因为夜千嶂也说过，不管他是不是楼未烛，他对自己的心意都不会改变。
他还记得，夜千嶂说过，会随着他跳崖完全是有心而发，那一刻他没考虑过自己是不是楼未烛。
“师尊，我明白。”子未的眼中有些湿润，“那时，我愿意随师尊走，除了因为千嶂师叔不愿意要我之外，更重要的是，当时我认为师尊能替我解惑。”
“你认为，我知道你的身世？”方千睿一愣，没想到最初子未就认定了自己是帮他寻回失落记忆的人。
“嗯，因为师尊的赤魂诛，它和我有感应，所以我认为师尊会知道我到底是人，还是剑……”子未缓缓地低头，心里有些不安道，“师尊，会生气吗？”
“傻孩子，你愿意信任为师，将你出世的地点与过程说出，为师心中宽慰。”方千睿的眼中含着欣喜，子未的诞生在这一刻，他可以全盘托出了。
“那……师尊，我真的就是楼未烛吗？”子未仰起头，即便眼神中还有一些纠结，但他做好准备了。
他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来历，这一点困扰了他很久了。
方千睿吁出一口气，饮了一口茶才说道：“严格来说还不算完整的楼未烛，为师怀疑你失去楼未烛的记忆，是因为当初他将一身修为传给千嶂时，魂魄就受到了冲击，本该魂飞魄散的他，不知为何依附在孤玄魄上。”
见子未没有提问的意思，方千睿顿了片刻继续说道。
“此剑非同一般，并非人为打造，乃是天地之灵自然孕化而出的神兵，这种神兵与灵器大师所铸造的不同，它的灵力会随着不断吸收天地精华而越来越强大。”
子未静静地听着，这一刻他对这个世界又进一步的了解了，原来还有灵器大师，原来兵器竟然还能自己孕化而出。
“那赤魂诛呢？”子未突然想起，最初师尊对他说的就是，尘世有一对雌雄对剑。
“赤魂诛与孤玄魄乃为雌雄对剑，按理说应该在同一处孕化而出。”方千睿一边回忆，一边述说，“但这两把神兵由来已久，至少也要几百年了，所以它们相关的故事，也失落了很多年。”
子未想了想明白了自己的由来：“那我就是楼未烛的魂魄依附孤玄魄，而后因为神兵的灵力变成了人形？”
“没错，你记不记得，为师曾经问你，你是何时出生的？”
子未点了点头，他记得当时师尊问的很详细。
“你出生的日子虽然说的不明确，但确实是楼未烛身亡的前后，而且在你出生之际，赤魂诛也有了异常。”
“所以，师尊从一开始就想到了，我可能就是楼未烛？”子未有些吃惊，他好像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师尊在明知道自己可能是楼未烛的情况下，还决定将自己带回天门？
“是，为师早就这样猜测，所以才带你回天门。”方千睿说道这里，又看着子未，但他的眼神却是坦诚无比，“只不过，为师所想的与你不同。”
子未一惊表情有些不自然，是有一些愧疚的神情，因为刚才他突然明白夷娃公主的意思，他怀疑师尊将他带回天门，目的是为了掌控楼未烛。
以便于达到控制鬼道的目的。
这就让自己沦为了棋子，失去了自由。
“为师之所以带你回来，是想给你一个全新的人生，你虽然与楼未烛有着无法分割的联系，但你是千嶂的救命恩人，为师断然不会因为你的身份，做出束缚你人生的事情。”
方千睿一说，子未就更愧疚难受，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你有这样的想法，也属正常，无须为此耿耿于怀。”方千睿替子未倒了一杯茶水，他察觉子未会这样想，必定也是事出有因。
只是若是追问，只怕小剑灵对于自己的信任度会大打折扣。
“师尊，我……”子未没想到，自己和夜千嶂在禁地内得到的线索还不能确认楼未烛的身世，反而是师尊这里更快一步了解了。
“你想说什么，不用为难。”方千睿将茶杯递给了子未，用于安抚他此时的心情。
子未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如腹，心也没有那么摇摆不定了：“师尊，我在鬼道遇到的夷娃公主，从她与鸦奴的对话可以推测，那虫族的少主就在天门埋伏。”
虫族有人在天门埋伏，对方千睿来说并不意外，只不过他尚未想到人选：“你心中可有人选？”
“有，那日我随师尊来到天门，那个无堑罪崖的长老出面刁难，弟子当时就感他身边那名神态猥琐之人令我不舒服。”
方千睿回忆了一下当时，确实有一人语带挑衅，目的就是让那罚罪长老针对子未：“你指的是，云琛？”
子未“嗯”了一声又继续说道：“鸦奴和夷娃公主的对话，弟子是在帐外偷听，这其中或许含有水分，但他们有暗桩在天门这一点应该没错。”
“那，他们所谈之内容是与你有关？”方千睿大约可以猜到，如果他们有心说给子未听的话，那么真真假假确实不容易辨认。
“他们说，虫族少主已经确认，我就是楼未烛。”子未一边回忆，同时也在整理脑中的线索，“但当时，夷娃公主并不认同，她认为楼未烛将鬼夜主修为都传给千嶂师叔了，不可能活着。”
子未这样说，也是想到了，如今自己的身份已经明确了，之后要怎么面对天门的人，当初夜千嶂之所以这样布局，让文千岄出面承担未来可能有的风波，还是在不确认自己身份的情况底下。
“你所想的是，不愿意连累为师与天门。”方千睿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不是担忧反倒是宽慰。
曾经他也见过楼未烛，对于这个人，他也有一定的认知，或许和当初的夜千嶂一样，他同样不能明白，为何看起来丝毫没野心，没权力欲望的人，会甘愿与鬼为伍，更何况当初的楼未烛分明是一个普通凡人。
而且最令方千睿不明的是，楼未烛离开凌琅阁时，明明应该是十六岁了，但那时的鬼道流传，却并不是这样的。
“师尊待弟子极好，我……不应该连累师尊。”子未垂下头，但他心里并不想离开天门，更不舍得离开方千睿。
“楼未烛不过就是一个名字，他深陷鬼道有他的原因，你虽然因他而诞生，但既然重获新生了，就该向前看，为师当初带你回来也是这个用意。”
“可……我是楼未烛，这件事会给天门与师尊带来麻烦。”子未情急抓住了师尊的衣袖，“何况，我还杀死了仲思远，这一次赤日书院一定会拿我的身份对天门不利的。”
方千睿没说话，只是看着子未，良久才轻轻拍了拍子未的手道：“当年千嶂无端一夜之间长大十岁的模样，他的身世在天门遭人诟病多年，但他同样用自己的能力证实了他存在的价值。”
子未一愣，他没想过夜千嶂还有这种经历，那与自己现在状况其实如出一辙。
“过程或许很不容易，千嶂当年有师尊维护，但你同样有为师维护，更何况千嶂为你布局，文千岄断然不会让你折在赤日书院的手上。”话说到这里，方千睿停顿了片刻。
好像有意给子未时间慢慢消化。
直到子未的神情从震惊慢慢变得平静后，他才继续说道：“那怕，你就是楼未烛，文千岄也不敢动你，因为他不傻，握住楼未烛，等同于握住了半个鬼道的命门。”
子未的眼神因为师尊这句话而变了，此刻他懂了，也彻底明白了夜千嶂的用意：“师尊是说，要我好好利用楼未烛的身份，凡事都有两面！”
方千睿目露赞赏之色：“当年，天门流传着千嶂乃为鬼族之后，故此才会有如此惊人的天赋与血脉，他一夜之间的变化，即使到如今亦有人津津乐道。”
“多谢师尊解惑，我明白了，无论自己是谁，坚定自己的本心，不要因为外在的一切去改变自己的心。”子未的眼中是激动，“就算千嶂师叔现在是鬼夜主，但他所做的事情也一直没违背他的理念。”
“天门亦有邪恶之人，鬼道同样有至真至性的人，是正还是邪不是看血脉，也不是看立场，看的是你为人处世的原则。”
子未拼命的点头，当初他去找夜千嶂，那些利用楼未烛生死的人，那些用天尊玉珏加害夜千嶂的人，那些为了除掉夜千嶂而牺牲无辜之人性命的人，他们才不配天门传人的身份，原来理念就是人心之所向。
这方向若是善，无论你是正道还是邪门歪道，同样对得起天地良心。
而如果这个方向是恶，是为了私欲，那么即使你身在正道，你的心也已经黑了！
“师尊，我与千嶂师叔在地煞狱的禁地里救了老鬼夜主沈颢穷，从古元良这里，我们得到一个线索。”
“你且慢慢说。”方千睿让子未又坐下了。
“事情是这样的……”子未开始将进入夹缝之后的事情一一道来，包括古元良的阴谋，老鬼夜主没死的原因，包括夜千嶂将老鬼夜主带回的原因，都和盘托出了。
方千睿听后，也思索了良久。
“这样说，这个阴谋自从楼未烛接任鬼门夜宗开始就存在了，沈颢穷并非自愿将楼未烛抚养长大，故此多留了一个心眼。”方千睿似乎开始理清脑海中的线索，这样的话关键人物就是当年将楼未烛带离天门的传九。
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师尊传九，迫使沈颢穷接收了楼未烛。
但当年鬼道所传言的楼未烛明明就是普通凡人修炼，而后蜕变拥有了鬼道的修为。
子未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我感觉，沈颢穷或许最初是不愿意，但长久的相处，他对楼未烛是有感情的，我能感受到就算他已经疯癫却忘不了楼未烛是他儿子这件事。”
方千睿明白子未有着楼未烛的魂魄，对于这老鬼夜主沈颢穷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所以他能感受到旁人无法察觉的情感。
“而且，沈颢穷一直说，楼未烛不是人，所以弟子和师叔都认为，他一定知道楼未烛的身世，没想到师尊这里已经有了线索了。”子未心中又一次感慨了，原来自己真的就是楼未烛，难怪即使什么都不记得了，却也忘不了夜千嶂。
只是，这样的真相，夜千嶂会怎样看待呢？
他会欣喜自己就是楼未烛这件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