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傅山是寒门出身。
不是哪个世家家道中落,他父亲是个五大三粗的卖肉汉子,娶了全县的“赛西施”胡芍药,白天杀羊拆猪,晚上给胡芍药捏腿揉肩。两人有一个儿子,生得软糯可爱,夫妻俩平日就把他捧在手心,一根手指都舍不得动,活生生娇惯出一个混世魔王。
“江狗蛋!”胡芍药叉腰喊道,“你又祸害我的布了是不是?”
江狗蛋撒腿从院子里跑进屋,两条小短腿一蹬扑到胡芍药怀里,他光着屁股,胡芍药顺手在他光滑的屁股蛋上掐了一把,得到一声委委屈屈地假嚎。
小县城缩在一个山坳中,方圆不过几里,城东的男人被自家悍妻拎着耳朵训斥,声音能传到城西去,出门走一圈可能撞到十七八个叔侄舅甥,大家彼此熟识,其乐融融。
江狗蛋长到六七岁的时候连隔壁亲叔叔家养的狗都嫌弃,胡芍药时常拎起擀面杖吓唬他,狗蛋一见拔腿就跑,从城东跑到城西,噘着嘴薅树上的榆钱吃。
榆钱黄了,树枝上长了雪,开春时新芽绿得叫人滴口水,老皇帝驾崩与新皇登基的消息不紧不慢地传进县城,一同进了城的还有一个宽袍绶带的白面儒生。
儒生姓蔡,名讳少有人提及,都尊称鸣泽先生,先生带了三车书,停在县衙掉漆的门前,江狗蛋对着车轮放水,被人抓了个正着。
蔡冼是当世名儒,新登基的皇帝见了他也不好直呼其名,是个不折不扣的名士。名士总得有点不足称道的怪癖,不然说出去都是学富五车之士,也分不出谁是谁,鸣泽先生就随波逐流地在诸多怪癖中选了一个——
他好赤身裸体在闹市中徐步,江狗蛋正合他眼缘。
江狗蛋傻呆呆地和他对视了一会儿,顾不上提起裤子,转身撒腿要跑,蔡冼的车夫一探手抓住他衣领,把这小兔崽子拎了回来,蔡冼说:“去打听一下他家在哪里。”
蔡冼相中了这里民风淳朴,要在这个靠山的小县城中安定下来。
他带了六名入室弟子,这些弟子均出身世家,随他游学前家里都配了三四名书童与婢女,粗使的仆从人数更多,县城中没有这样大的宅子供他们共住,便借住了几个相邻的宅院。世家子骄矜,离了蔡冼的视线开始皱着眉头挑拣起居所环境,说要雇几个人重盖一座府邸,又约好一同寄信给家里讲明情况。
蔡冼要例行裸身出行,第一天还顾及县城中人,身上裹了一件外袍,行走时一双毛腿若隐若现,江狗蛋被他妈揪着脖子训了一顿,臊眉耷眼地出来打酱油,路遇蔡冼,抱着瓶子转了个身,穿过几处人流跑得不见踪影了。
蔡冼问一旁人道:“这是谁家的小子?”
鸣泽先生观察过这个县城了,他知道这里的百姓彼此熟识,他们说家长里短,欢笑真挚,可能会有一点自己的小秘密,不过无伤大雅。
集市里的人很快把江狗蛋的丰功伟绩卖了个一干二净,蔡冼从他们的七嘴八舌里听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信息,他道了谢,把外袍敞开一些,慢条斯理地摸到了江壮的铺子前。
屠户卖完了肉,打算牵着狗蛋一起回家,狗蛋见了蔡冼哎哟一声,躲到屠户身后,怯怯地拉他衣角。
江壮一见他心虚,就明白这是又惹事了,向后一探手把江狗蛋揪出来,赔笑道:“郎君何事?”
江北山坳五月半,晚时天还微寒,蔡冼服了散倒还不觉得冷,江狗蛋从江壮手里挣扎出来,好奇地蹲在地上看他袍子底下的两条细腿,不知道惊叹的是什么,叫道:“好长!”
蔡冼低头看了看他,道:“这小子合我眼缘,正巧我缺个小厮,你可舍得?”
江壮问:“郎君是读书人?”
蔡冼哈哈大笑,说:“我是天下读书人之师。”
他也蹲下去看着江狗蛋,狗蛋长得像他娘,脸颊上婴儿肥粉嘟嘟的,眼睛又清又亮,不动的时候的确是个玉雪可爱的好团子。蔡冼问他道:“想读书识字吗?”
江狗蛋问:“读书能吃肉吗?”
蔡冼疑道:“你家就是卖肉的,怎么能吃不上?”
江壮一听连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生怕他回答什么为了给他娶媳妇,江狗蛋呆呆地道:“可是我能吃上,阿爹和阿娘就吃不上,阿爹能吃上,阿娘和我就吃不上,阿娘能吃上,阿爹和我也吃不上……什么时候大家都能想吃多少肉就吃多少肉就好了。”
蔡冼听他掰着指头数得有趣,又问:“大家都有谁?”
“当然是所有人,”江狗蛋理直气壮地说,“大家都能来我家买肉,阿娘就不用每日织布,可以陪我玩耍了。”
蔡冼听完缓缓地直起身,江狗蛋一屁股坐到地上,仰着头看他,又问:“为什么你这样大了还要学隔壁吉祥不穿裤子?是买不起布料吗?”
隔壁吉祥是江壮的弟弟新得的女儿,江狗蛋很喜欢她,常常拿糖逗她玩。
江壮听他越说越离谱,朝他后脑勺上轻轻地扇了一巴掌,他不舍得用力,江狗蛋假兮兮地嗷了一声,一转身抱着江壮大腿假哭起来。
蔡冼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和他讲道:“如果你读书读的好,一定能让大家都吃上肉的。”他抬头问江壮,“他有名字了吗?”
江壮从他的语音里听出了某种征兆,谨慎道:“还没有。只取了一个小名,好养活。”
蔡冼:“知道是哪辈吗?”
江狗蛋见没有人理他,马上收起干嚎,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江壮地抓住他手腕不让他溜走,摇头道:“没有排行,都是瞎取的。”
蔡冼摸了摸胡子。
他有六根胡子,也有六名入室弟子,每一根胡子都小心翼翼地养了起来,最近发现又长出来一根,于是决定再收一名弟子。本想等安顿下来给家中送一封书,叫他们从一品之家中挑一个送过来,不过刚刚听完江狗蛋的回答,他改变了主意。
蔡冼说:“既然没有序齿,那就好取了。此地依山,傅山如何?”
江壮面露迟疑之色,踟蹰道:“恐怕太重了折福寿。”
蔡冼不太懂这些山野小民的习俗,通情达理道:“等他身子骨健壮起来。小名又是什么?”
江狗蛋大声道:“我叫狗蛋。”
他说完像往常一样回头找江壮求表功,蔡冼难得愣了片刻,忍笑道:“庖丁犹豫不决,大可回去与家人商量,若是……狗蛋耐得住读书寂寞,等他年纪稍长,我还想收他做弟子。”
江壮关了铺子回家后没多久就听到了敲门声,他放下碗筷去开门,见了来人热情道:“族叔今日怎么得空上门了?”
族叔没有进屋,站在院子里先飞快地将蔡冼的来历讲了一遍,最后说:“先生弟子都出身高门,狗蛋过去未必能习惯,壮小子可想好了,锦绣富贵不易得。”
江壮道:“劳烦族叔关心了,壮晓得的。”
族叔话已说尽,和他点了一下头,不等江壮留饭,起身离开了。
江狗蛋扒在门框上问:“什么叫高门?”
江壮想了想回答他说:“就是下人也能一天吃三顿,想吃多少肉就吃多少的地方。”
江狗蛋开心地拍着手,大声道:“我想去!”
江壮是个屠户,算是百姓中的有钱人家,然而杀羊宰牛毕竟是贱役,当然不愿狗蛋子承父业,已经在为他找蒙师了,听到蔡冼提议本就在犹豫,江壮看着他思索了半天,蹲下去问狗蛋:“为什么想去?”
江狗蛋绷着脸严肃道:“吃肉很重要。”
江壮看着自家儿子粉嫩的小脸,惆怅道:“你会被欺负得哭鼻子的。”
江狗蛋瞪大了眼睛,胡芍药端着碗从屋里出来,一人夹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肥肉塞到他们嘴里,抱怨说:“你们爷俩蹲这嘀咕什么呢?”
江狗蛋嚼完肉踮起脚抱住胡芍药的腰,美滋滋道:“娘真好。”
江壮在他脑袋上撸了一把毛,跟着胡芍药走回屋,一面说:“今天县里来了位大相公,要暂住下来,不知道怎么就相中了狗蛋,想叫他做个书童,再跟着读读书。”
胡芍药疑道:“这不挺好的吗?给他收收性子,而且比你找的那个蒙师离家还近,你犹豫个什么劲儿?”
江壮犹豫道:“我怕他受磋磨。”
胡芍药啐了他一口:“你给人做学徒时不受磋磨了?狗蛋想去就让他去,哪怕被撵回来,出身说出去也比你个杀猪的好听,你犹豫个什么?”
江壮讷讷了两声,说:“都听你的。”
隔日他向族叔打听了蔡冼的住处,提着两捆干肉上门拜见。
蔡冼没与他的弟子们住在一处,看门的是那天那个车夫,对江狗蛋一泡童子尿记忆犹新,晾了江壮小半个时辰才去报给蔡冼。蔡冼笑眯眯地接了束脩,叫人带着狗蛋去做几套新衣,对江壮讲:“师长也做半个父,我既然收了他,也有责任护他成人成才,不必太过担忧。”
江壮千恩万谢地出了蔡府,抓着门口新摆的石狮不舍地回头看着,肉也不卖了,回家找胡芍药求安慰。
江狗蛋每五天回一次家,他每次回去都兴奋得喋喋不休,这次讲他多学了几个字,下次讲他又念了什么书,蔡冼不怎么约束他,教他习字读书倒尽心尽力。
两年后江狗蛋长成了江傅山,蔡冼的第七根胡子也垂到了胸口,江傅山改口称他老师。
蔡冼的弟子在县城外沿溪的竹林里辟了一块空地,日夜赶工,三月内建成了一座占地半亩有余的宅院,各自挑选了一个院落,将正中溪头上的一个留给了蔡冼,唯独没有江傅山的居所。
江傅山做书童时尚可与蔡冼住在一处,做弟子却不好与先生共处一室,蔡冼不管俗物,都交由大弟子杨良安处置。
杨家出了八朝皇后,家中男儿更是世代公卿,杨良安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又是最受宠爱的幼子,自小满眼锦绣,看不上江傅山这种连寒门都称不上的贱役之子,随意指了一间下人院中的空屋给他居住。
江傅山拎着自己的铺盖在蔡府中转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住处,下人院在府宅西南角,紧邻着院墙。空屋有一室一厅,推开窗是一大片竹林,江傅山放下铺盖在屋中转了转,自觉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离蔡冼所住的濯缨院稍远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