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1 / 2)

接连一个月的大雪终于稍有停色,梅香处处,荡在略显萧条的长街上,别是一番景致。

护国公府自十年前便门可罗雀,里面的下人更是少的可怜,除了看门的两个家奴之外,只有三五个伺候茶水和日常的女仆。

这些年梁国英很少回来,基本只留梁骁一个人在府里,前些日子因为京畿殿卫兵反叛一事,赵玉锵至今都未将梁骁从地牢放出来,梁国英就这么一个儿子,却对此事比旁人更加淡定,事出至今从未开口在无极殿提起过任何有关梁骁的话,一时间竟让人不知这位帝国将军的心中在想着什么。

武将的屋子向来是冰冷刻板的,梁国英也是一样,除却简单的一些陈设以外,可能只有床榻一旁那摆放灵位的琉璃架看起来分外贵重了。

他用白色的手巾细细将拿在手中的灵位擦拭着,那历经十年已经微微有些褪色的棕黑木上,白色的字迹依旧清晰——

“吾爱竞宁之灵位”。

他一双满是厚茧的手细细的在前两个字不住的摩挲,一双冰冷的眸子逐渐柔和了起来。

“将军,下面那人说是想见您一面。”

家将在门口说着,梁国英置若罔闻般继续擦着手中的东西,直到那灵牌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之后,才转过头来问道:“他找我什么事?”

家将道:“下面的人没说,只让属下带话给将军。”

梁国英顿了顿,点头:“知道了,让他等着。”

乌金西坠,洒在白地上,反照一片荧光。

地牢之内阴暗潮湿不见天日,常年四季火把明亮,却怎么也照不透深长冰冷的甬道。

沿着石阶往下,每隔十个阶梯便燃着一盏微弱的油灯,梁国英一身银衣战甲垮剑缓缓走了下去,但见那五里长的深处,一人满身破碎棉衣,满头长发遮住了脸面,四肢被足有成年男人手臂粗细的铁链锁的不得动弹,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原本像是木乃伊一般的人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张满是肮脏泥垢胡茬的脸,哑声说道:“三年不见,终于舍得回来了。”

梁国英将剑从腰上卸了下来交给旁边看守的家将,随后盘膝与对面那人平视而坐,两人对视了半晌,他说:“许久不见了,清和。”

清和一张脸早就看不出当年的模样,他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之内长达十年之久,脸颊两侧深深凹陷,越发显得一双眼睛往外凸着,虽是泛着死寂的冷光,却凶态毕露。

常年不讲话,他的声带似乎早就坏了,嘶吼这低笑了两声,问:“我听说那狗皇帝死了,是不是?”

梁国英一脸平淡道:“你的消息倒是挺快,不错,三日前刚刚入陵。”

清和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上扯出一丝诡异且丑陋的笑意,问:“这些年,你想必跟我一样过得生不如死吧师弟!如今那狗皇帝死了,你也就解脱了。”

梁国英看着他,只说:“这些都是我应得的,不敢怨恨先帝。”

“哈哈哈——师弟你果然没变!从前你我二人跟着老师学剑之时,你便是这么一个忠孝义全之人,哪怕师父一向偏爱于我,将他毕生剑术悉数传授于我,之于你来说,依旧不卑不亢,倒是比我更加孝顺......只是可惜了,我前些年一直怨恨于他,怨他帮你将我关在这不见天地的地牢之内,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可是从半年前我突然开始感激起他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梁国英静静的看着他,不动声色道:“师兄不妨说来听听。”

清和扯了扯两条手臂,冰冷的铁器在潮湿的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他笑道:“在我说之前,我能不能先问你几个问题?”

梁国英示意他问,清和说:“当年我北陆世子失踪之后,这些年可有寻到什么消息?”

梁国英蹙眉,面色凝重,沉声道:“并无。”

“好!”清和大笑,死水般沉寂的眼神一时间都跟着闪动了起来,“我再问你,当年我草原二王子殷平和小王子殷商羽倒底是被你杀了还是被你放走了?”

梁国英说:“我并没有杀死殷平,至于你们的小王子,至今为止,我都未曾见过他。”

“很好!”他继续放声大笑:“我草原殷氏一脉终究不可覆灭,梁国英,你等着,只要我北陆之王殷氏有一脉存活,那么我夜北的战歌就很快将会奏起,西汉!西汉等着死吧!等着死吧!”

他说到最后,几乎是咆哮嘶吼,整个人像是疯了一般死命的挣扎着四肢的铁器,周围一片杂乱,梁国英似乎不为所动,待清和兴奋至癫疯状态的时候,冷冷道:“倘若他们早就死了呢!”

清和‘嚯’的一下站了起来,吼道:“不可能,我草原殷氏自有长生天庇佑,铁尔沁王在上,殷氏当永存大荒,黄金之血......对了,黄金之血!梁国英,你不要忘了,我殷氏的孩子们身上流淌着黄金之血!既是帝王之血,怎可轻易被毁灭,当年,你不是亲眼所见吗!”

这话无疑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戳进中年将军的心窝,他一张脸遽然苍白,额间冷汗涔涔,看着眼前那摆动着四肢胡乱挣扎发狂的人,猛地一下从原地弹跳而起,而后‘咔’的一声,一双手死死的握住清和那干瘪粗糙的脖颈,喝道:“你说够了吗?!”

仰头的动作使清和满头脏污的头发垂在后面,他一张脸此刻清晰的暴露在昏暗的烛火之下,异常可怖,梁国英手劲甚大,很快就将清和一张蜡黄的脸捏的通红,那人还在不要命的吼道:“你等着吧,北陆的战火即将燃烧,你们任何一个人,谁都别想逃脱......老师.....老师将我关在这里十年,我倒是感激他老人家,我能活着到现在,必是长生天让我亲眼看着,看着我殷氏是如何一步一步踏平你们这些畜生的血肉,看着这大荒是如何一片一片重新回归我北陆之王的脚下!梁国英,老师果然还是偏爱我啊......我倒是,有些可怜你呢。”

“够了!”

梁国英怒喝,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一般瞬间无力了起来,清和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立马将脖颈从他手中抽了出来,继续吼道:“五百年了!铁尔沁王也该重生了,既然当年我殷氏没能被你们杀个干净,终有一天,有个殷氏的孩子会携着帝王之血踏平这万里山河!”

他一双眼睛徒然死命的睁大,狂笑不止:“你听听,师弟,听见了吗?听见那外面铁蹄咆哮的声音了吗?那是夜北的战马,夜北的将士们!狮子的头颅还在紫荆旗下挂着呢!他没有一日不睁着眼睛在看着你们——江山不死,权力依旧!谁都无法阻挡,这,就是天命!”

天色已经很黑了,梁国英出来的时候,寒风不要命的从他身上刮过,他忍不住抖了抖,一旁的家将忙说:“将军,快些进屋吧。”

他不为所动的看了看惨兮兮的月亮,东方七颗排列紧密的星子清晰可见,中年男人忍不住伸出手背挡在眼前,透过指缝静静端详了半晌。

他不懂什么星象,更不懂命格之说,但他依旧相信天命。

十年前晏寄道曾亲口对他说过,这世上万千蜉蝣皆为宇宙浩瀚下一片渺茫,每一次轮回和重生都有相对的磁场在这广袤大地按照原本既定的轨迹缓缓转动,不论你多么伟大——人,终究是干不过天的。

紫薇和破军的光芒已经很亮了,肉眼可察好似万把锐利的钢刀悬浮于古老的王域之上,乌云遮住了半边天,却也挡不住那耀眼的星光,寒风凌冽,中年将军终于忍不住缩回了手,低喃一句:“好多年没觉着有这么冷了......”

小雪飘着,假山之旁的温泉池冒着薄烟般的白气,兰花栽种一旁开的甚好,亭子内的红泥小火炉上煨着一壶热酒,正咕嘟嘟的翻滚着。

魏淑尤裹着黑色的大氅懒洋洋的躺在软榻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碗里浓黑的苦药,长笙坐在一旁时不时将火炉内的木炭用铜丝勾一勾,火苗细小,微微一窜,飘出一缕烟,十分应景。

“你说这个人心有多黑,喝药便喝药,还在我面前煮酒是什么意思?馋我吗?我可告诉你,老子已经不是从前的老子了,你用这种法子来对付我,我已经不吃你那套了!不过我怎么从前没看出来你这小兔崽子心眼这么歹毒。”

魏淑尤嘴上不干不净的埋怨着,一双桃花眼时不时瞟过来瞪长笙两眼,面上不爽。

长笙懒得搭理他,衣服一裹,哼道:“我自己在这边喝酒赏雪,你不好好在你房里睡觉非要跟着过来,馋死你活该!”

魏淑尤说道:“哎我说,还真当这是自己家里,这没大没小的语气跟谁在这顶嘴呢!”

长笙将他那空碗拿给旁边的老奴才,随后给自己倒了杯热酒,酒香扑鼻,十分诱人,看的魏淑尤瞳孔都大了,却不好意思张口跟他讨要,有失面子。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长笙问他。

魏淑尤‘蹭’的一下坐直了身子,尖叫道:“你问这话是要赶我走?!嗨,我说,几天不拾掇涨本事了,看你这意思还真打算在这住下去了是不是?”

长笙撇嘴道:“那没有,我过段时间回王府,我是怕你出来太久,边陲那边出了什么事,这是关心你。”

魏淑尤这才满意,正准备说话,却忍不住猛的咳了起来。

长笙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子给他递水拍背,急忙问道:“要不要紧,啊?”

魏淑尤咳的有些厉害,脸都跟着红了,“咳咳......没,没事......咳咳。”

长笙皱眉说:“还没事呢,是不是着凉了病又犯了,你别急,我去让人给你找个大夫过来。”

他说完就走,魏淑尤一只手还僵在半空去扯他,长笙一溜烟已经没了踪影。

雪虽然小了,可风依旧没停,只不过这八角亭地理位置很好,前面假山当着,风在那后面打了个弯,几乎吹不到这里。

魏淑尤忙拿出帕子捂住嘴巴,突然一丝腥甜从喉间划过,他将帕子一开,红的像是雨后蔷薇一般显眼的血沫在手心缓缓绽开,魏淑尤眉心一蹙,心道:竟是这么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