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观潮楼内。
楼外的松柏成林,成了小小一片碧然。一年四季冬去春来,不管发生再大的事儿,楼外的松柏林仍是一成不变地绿着,全然不像生而为人,总有着许许多多叫人忧心烦扰的事儿。
今日朝堂情形有异,太子又在勤政殿上扬长而去,这时也没找到人。沈宛当时便心道不好。
此时可大可小,皇帝素来偏爱太子殿下,想必不会追究。
可是她也知道,事情闹成这样,这么个不好收拾的局面,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而且她清楚地记得,这一日,整个北越最大的一桩事,不过正是匈奴南下来犯。
看来,命运流转,这桩桩件件,终是躲不过了。
沈宛这一胎本就坐得不稳,自打早上秦沅出去上朝以后,她的心中便惴惴不安,一直惦记这事。原本心中存有侥幸,希望这事有转圜之地,没想到到了最后,却还是逃不过。
越这样想着,心下便越发着急。一时间竟说不出话了,只觉得腹中一阵痉挛,霎时间疼痛难忍。
一旁的刘嬷嬷瞧得真切,见她这副模样忙急道:“元水!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
元水此时也是慌了神儿,一听刘嬷嬷的话,连忙一路跑出去,直奔着太医院而去了。
沈宛到底是没有挨到太医来的时候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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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今日早晨的早朝,已经过去了很久。此时已入了夜,上阳宫里里外外空空荡荡。
就连平素值守在这里的宫女太监,此时也全然不在。这偌大的宫殿里,竟然见不到一个人。
秦沅就静静的跪在先惠仁皇后的排位前。
是他将上阳宫的宫人都遣了出去。
他一个人在上阳宫里跪着倒是清静了。
殊不知今日整整一日,东宫都已乱作一团,整个东宫没有人知晓他的下落,唯一能发号施令的主子宛姑娘还因为找不见他直接晕了过去。
不过这皇宫里却不尽然如此。他将上阳宫所有的宫人都遣了出去,又在这整整跪了一日。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只不过大约他觉得,现在还不是见面的时候罢了。
只是此时恰恰是非常时期,非常时期就要用非常时期的办法。毕竟就现在的情形来看,他作为太子耗得起,皇帝可耗不起,边关之战,匈奴之乱,就更耗不起。
是以,此时已近子时,上阳宫外,终于不再只是呼呼呼呼的风声,而是慢慢响起了单调的脚步声,一声,又一声,正由远及近,缓步而来。带着上位者特有的信步安然。
秦沅静静跪在殿中,全然未因这一点变化而变了神色。只是双眼直视着他母亲惠仁皇后的牌位,一丝一毫,没有挪动。
叫人一起瞧着,就从那双眼睛里看出来无数的思念,与怅惘。
皇帝自然也是瞧的出来的。
因为他对惠仁皇后的思念绝对不会亚于秦沅。惠仁皇后去了之后,原本那般伟岸的人,朝堂之间翻云覆雨的人,竟然像大厦将倾,颓然倒了下去。
连秦沅都颇为震惊。
原来他们秦家,代代都是痴情的种子。
皇帝默默站在了秦沅的身侧,顺着他的目光,也静静看着案上摆着的牌位。
事实上,除了惠仁皇后的牌位立在这儿的那一天,皇帝几乎没有来过上阳宫。
原因大概只有两个字,不敢。
有些事情,以为不见,便是没有发生。可是看看后宫佳丽三千,唯独没有心心念念的那一个,那种孤寂,那种思念,也是实实在在痛彻心扉的。
皇帝也很后悔。甚至想要将对惠仁皇后的愧疚,都弥补在秦沅身上。给了他荣华富贵,给了他太子之位,犹觉得不够……
此时此刻,看着跪在地上的秦沅,皇帝思虑良久,才淡淡开口:“沅儿,成家是好事,你已这般年纪,你母亲又去了,父皇到底不如她那般知冷知热,竟将这事耽搁了。”
说起这话来,皇帝语气中颇有叹息之意。
秦沅默默听着,身子仍是一动未动。良久,才回道:“父皇应知道儿臣不愿。”
“哦?为何不愿?”作为一个父亲,他确实并不合格。对儿子的心事一无所知。
秦沅闻言,此时才微微抬了抬头,看着身侧明黄的袍子,开口道:“父皇,儿臣上过战场。”
他原本清朗的声音此时有些微微暗哑,显得低低沉沉,上阳宫的正殿里空空荡荡,声音就这样圈圈层层,回荡在整个屋子里。
他是这样说的:“正是因为儿臣上过战场,所以知道刀剑无眼,生死难料,又何必去耽误旁人?”
他话说得倒不违本心。上一世他随随便便答应娶了何氏,何氏是个好女子,温良恭俭,原该有自个儿的好归宿。跟着他也不过是相敬如宾,一年到头除了正事话都不说两句。
他有他的宛儿便够了,不再需要旁人了。
可是他更清楚的是,这样一句话哪儿能轻易打动了皇帝,是以,顿了顿,便接上后文:“儿臣知道,朝中的大人们都是担心儿臣手握兵权,在一方坐大。”
说到这儿,秦沅不禁自嘲似的轻笑了声。
看向皇帝的双眼,轻声道:“他们不知道儿臣最在意什么,父皇也不知么?”
这话一出口,皇帝不禁攥紧了手中物件儿,一时间怔然看向秦沅。
秦沅唇角自嘲的笑意还未收去,也不等皇帝回答,便自顾自继续说道:“母后离世,父皇心中难过,可父皇到底有后宫百千妃嫔,儿臣却只不过一个母亲。”
言下之意,他最在意的不过是父母亲情。秦沅知道皇帝对他的母亲惠仁皇后一片深情,又掺杂着愧疚、懊悔等等复杂的情感。
他是在赌,在赌这份感情足以让他不必娶妻就能带着兵符出了汴京城的城门。
事实上,自打他从勤政殿甩袖而去,此后发生的一切,都是上一世所没有的。所以这一刻,他是不计后果地在赌。
“……沅儿,是朕对不住你们母子。”
“……”
久久的沉默之后,皇帝终于伸出手去,将跪在惠仁皇后牌位前的秦沅扶起身来。
再没有任何停顿地将手中紧紧攥了多时的虎符交秦沅手中去。
临了,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扬长而去。
皇帝走后,秦沅仍怔怔站在上阳宫正殿里,看着手中沾着点点汗意的虎符,久久不能舒了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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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了身,他想也没想,第一件事,就是直奔东宫。
东宫里不太平,此时宛儿有了身孕,许多事情不得不防。
谁知,刚到了东宫门前,便被一直等在那儿的元水急急拉住,说着——
“不好了,不好了殿下!”
元水这副着急的样子叫秦沅一看就心下一沉,意识不由自主地去想一些不好的可能。
他极力控制,可是又难以控制。这一来二去,便觉得颇为烦躁。忙道:“慌什么?什么事?”
元水终于得以开口,当下便急匆匆开口:“是宛姑娘,宛姑娘她,她晕倒了!”
“什么?——”
秦沅这话一出口,与之同时便已经大步迈了出去,急急忙忙地往观潮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