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灿家住在c市的城中村,他每天从幼儿园回到家里,都要绕过菜市场还有一座小区。家里也没有厕所,每次尿急都得跑到菜市场的厕所里解决生理问题。
星期天的周末,已经上了一年级的宋灿待在家里看电视。
父母从清晨四点,开门去菜市场摆摊。
临走前,宋灿听到院子里有响动,穿上小拖鞋推开卧室的门,发现父亲坐在院子里吸烟。
“爸爸。”小宋灿揉着还犯迷糊的眼睛,右手扶着门框。
男人抬起头,隔着袅袅升起的烟雾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满脸疲惫中却带有一抹和蔼的笑容,他朝小宋灿挥了挥手。
小宋灿走过去,乖乖坐在男人结实的大腿上。
男人大手放在他头顶揉了揉,笑盈盈地问:“天还没亮,你怎么起来了?”
“爸爸,天没亮你为什么要起来?”
“因为爸爸要出去工作。”
小小的手拽了拽他的衣领,小宋灿对他说,“爸爸,我也想跟你,还有妈妈一起去上班。”
这时跨上零钱包的妈妈掀开帘子,笑着走了出来。
“你想去的话,也可以,不过要乖哦。”
男人眼神暗淡下来,“你别跟他一个小孩子一样胡闹。”
最终爸爸还是同意宋灿跟着他们一起去。
小宋灿开心地坐上了三轮车,和妈妈紧紧挨在一起,爸爸在前面开车。
夏天的清晨风吹过,很凉爽,空气也比白天清新。
那天清晨,他能看到满天繁星下,东边出现一条金灿灿的线条。高楼耸立,有几间灯还亮着,马路上时不时行驶的车辆还开着大灯一闪而过。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时候的天空,还有c市。
在众人沉睡时,有人就匆匆忙忙开始新的一天,而有的人却永远停止在这一天。
车祸发生的那瞬间,母亲立刻抱住了宋灿,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背对向失控的车辆。
小宋灿愣住了,全身上下都酸疼得厉害,母亲身上的血液黏在自己身上,仿佛也黏住了自己的呼吸,他看着慌乱的行人,终于承受不住刺激晕厥过去。
举行葬礼的那天,小宋灿作为这个家最后的主人,却被自己的舅舅关在门外。
他看着摇摇欲坠的红漆木门,里面传来几声凄厉的声音。
“你们至少给宋灿留点东西,他什么都没有,你们这些强盗还想不想要他活下去了。”
“他一个孩子懂什么?大不了一年一轮,大家把他养到成年就得了。这房子给他,万一被人骗了怎么办?”
“你都拿了他父母的赔偿金,还想要房子,还不想养他,你要点脸行不行?!”
小宋灿坐在台阶上,双手捂住耳朵,姑姑和舅舅的声音太尖锐,他觉得心情烦躁,他觉得很不安,他好想爸爸妈妈。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东西被摔碎的声音,有几个人从自己身边路过,往里面走。
“啊呀,你们怎么打起来了。”
“别哭了李兰,你难道想让外人看咱们家笑话?”
有人出来,把宋灿带进去,他目光平静的看着屋里的几个人。
有人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宋灿,你姑姑最疼你了,你快安慰你姑姑。”
宋灿张开双臂,抱住了姑姑,“姑姑别哭了。”
他外表很乖,但是心里却急不可耐。
这是自己父母的葬礼,自己所谓的姑姑都没在落棺时哭,而在闹事时哭。
还有,这个女人,他从来都没见过,所谓的亲,是哪种亲?
葬礼举办完,姑姑如愿以偿,全家都搬了进来。
作为主人的小宋灿,看着姑姑那两个打扮漂亮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抿着唇,一言不发。
这就是自己所谓的表姐表哥。
宋灿的家有两层,一层有两间房,一间客厅,还有在走廊组装的厨房。
二楼同样只有两间卧室,一间客厅。
足够住五口人的房子,却被姑姑硬生生地告诉自己,家里房间不够,只能委屈他住在西厢房的杂物室。
杂物室的窗户是坏的,夏天的时候里面飞进来蚊虫,宋灿被叮的满头包。
冬天的时候,冷风冷雨都从那个小口吹进来,令盖在身上的被子弄得潮湿,被姑姑骂。
有天,姑姑告诉自己今天晚上不吃饭。
他抱膝坐在房间里,却能听到一楼客厅传来的小声嘀咕吧唧嘴的声音。
他口渴,打开门去厨房接自来水喝。
表姐嘴巴油光发亮地从客厅里出来,看到没开灯站在厨房的宋灿吓了一跳,捂住胸口喘气。
她恼羞成怒瞪了宋灿一眼,小声骂了句:“丧家狗!”
就用袖子抹了把嘴,趾高气扬地噔噔噔上楼。
姑姑将吃完的鸡架骨倒进门口的垃圾桶里,一抬头就看到正往这里打量的宋灿,情急之下,她扯出一抹尴尬的笑容,解释说:“这是两天前的鸡,我忘记扔。”
小宋灿手里端着瓷碗,头顶的圆月在碗中聚不成圆形,黑暗中的双眼默然地看着她,低声说:“两天前我也没吃到鸡肉。”言外之意是说她可以不用骗人,他都明白。
可姑姑却总仗着自己是大人,所以就觉得孩子什么都不懂,好糊弄,没有一点反思之心。
“那不是前两天你说胃疼嘛。”
“你没有给我买药,我以为你觉得我没多大事。”
“胃疼吃肉不好。”
“所以胃疼不给我买药就是好的?”
就这么一句话,引来姑父的暴怒,他从屋里出来,手指指着宋灿骂:“你他妈的兔崽子给你吃给你喝给你穿给你住,你还想要啥?吃鸡肉?就你他妈这态度得给你吃屎!”
男人认为自己气势已经够厉害,却没想到男孩一双眸子平淡的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着。
“你们住的是我家,你们花的是我父母的赔偿金,哪里是你们的?”宋灿终于将这句话说出口。
反抗不公的代价,并不是迎来正义,给自己带来该有的利益,而是带来麻烦和灾难。
在学校里,被老师找去谈话,老师细声细气的对自己说要体谅姑父姑姑,不要跟他们怄气,他们是爱你的。
宋灿将姑父姑姑对自己所作所为,鸠占鹊巢的事全部给老师说了一遍。
老师还是那副温柔嘴角,但是说出口的话,弦外之音是自己有被害妄想症,又或者这一切都是他在说谎。
小宋灿在七岁时懂得,说出事实,并不能给自己带来利益,将自己身上的不公祛除。
反而会被扣上精神病的帽子,不懂事的帽子。
上了小学以后,就没有校车管接管送,从学校走回家的这段路上。
他从开满商店的热闹街头,路过小区门口,再穿过菜市场回到家里。
然而事情的祸端就出现在菜市场这段路,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经过这里的时候,有些人会以自己认为的小声议论关于自己的事。
“这家孩子本来觉得怪可怜,谁知就是个白眼狼。”
“李兰昨天哭得那么痛,咱们都去安慰她,唉,真是,原本以为老宋家的孩子聪明懂事,原来都是装出来的。”
“谁知道他父母的死是不是他害得!那天可是他第一次和老宋两口子一起去摆摊!”
小宋灿站在原地,犀利的目光如炬,将每一个骂自己的人的脸刻进脑海里。
他发誓,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将他们每一个人全部杀掉。
他背着书包回到家里,站在门口的时候,他就听到里面传来男男女女很多人的声音。
第六感告诉他,让他这时候别进去,站在门外听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事。
“我早就厌烦他了。”这是姑姑的声音。
“那怎么?我也不想照顾他啊!”
“你不是他舅舅吗?你就没有承担的责任?”
“责任?噗嗤,哈哈哈。”
“责任算个屁,他爸妈是他害死的,又不是我害死的。”
小宋灿靠墙坐下去,他听到他们谈话第一反应就是,他姑姑要将他从家中赶出去。
这里是他自己的家,而被一群从自己出生就没见过的亲戚占据。
还想把自己赶出去。
小小的手攥成拳头,指佳扎进软软的掌心肉里。
宋灿红了眼眶,眼泪快要从中溢出来时,旁边的门突然响了起来。
“反正这房子不是我住,我才不管他。”舅舅捏动一个小东西,不远处停放的黑车发出响声。
躲在不远处红石砖头墙后面的小宋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辆车。
他在想,这辆车是不是用父母的赔偿金买的!
舅舅那辆黑车开走后,宋灿准备回家,但是刚走到门口,还没转个弯踏上台阶,他就听见姑姑咬牙切齿的声音。
“实在不行,咱们给宋灿买个保险,杀了他得了!我是实在不想对上他那双晦气的眼!谁知道他爸爸妈妈全死了,就他一个人活下来究竟是不是他身上东西搞得鬼。”
“得了吧你,鬼什么鬼,这都是跟外头人传谣说的,你还信上了,呵呵。”
“老白,你快点去买保险,咱们先下手为强。”
“嗯?买什么保险?什么下手为强?”
躲在一旁偷听的宋灿浑身发冷,这是他除了那次车祸外,第一次感受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给宋灿啊!”
“臭娘们儿心怪狠毒,不知道小孩子死了保险也不赔?”
“为什么不赔?”
“呵,你说为什么。”
那天,宋灿坐在阻挡噪音而把村落和城市隔开的墙前。
他看着马路上行驶的车辆,还有说笑的行人,却温暖不了自己的身体,他还是觉得很冷,比大冬天有人把手往你脖子里伸还冷。
他还很焦急,不知道姑姑以后还会想出什么办法来杀自己。
这种焦急就像有人在室外舔铁棍,舌头黏上去后,自己喜欢的人马上要经过这里。
但是宋灿多了百分之十的恐惧,百分之八十的愤怒。
一年以来的身体折磨,精神折磨,别人当做坏孩子骂,用冷眼嘲讽,他已经受够了。
深夜,姑姑姑父都睡着了,表哥表姐房间的灯也关了。
小宋灿把自己的衣服被子全部倒上油,放在二楼一楼的门口和窗户。
他坐在爸爸经常坐的地方歪头想了会儿,还是觉得不行,又推开客厅的门,把油倒在了沙发上,先拿着打火机把客厅点燃,接着就是外面,再然后就是厨房。
——
舅舅一家不敢见宋灿,警察只好开车将他送往最近的福利院。
坐在车里,警察用一种不屑的眼神看待他。
未成年犯罪他见过太多了,只不过这次的小孩子太没良心,竟然把肯照顾自己的姑姑姑父杀掉。
案件了结那天,警官将白开水倒在纸杯里,推到不请而来的村民面前。
村民没喝,愤愤不平的将从宋灿姑姑那里听来的事,夸大给警官说。
宋灿坐在角落里,头没抬,眼中的惊恐被喜悦替代。
姑姑一家全部都死了!
而自己因为年纪小,被免除杀人和纵火所犯下的罪。
警官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一瓶娃娃哈,“你为什么要杀你姑姑一家呢?他们有没有虐待你?”
宋灿抬起头,对上警官充满疑惑的眼睛,他想了下,记得妈妈曾经告诉过自己警察叔叔都是明白是非的人,所以把所有事全部告诉了他。
没过多久,一个漂亮女人走到他身边坐下,他很喜欢她身上的香水味,跟妈妈身上的烟火味,和姑姑身上的劣质香水味都不同。
她把一张白纸,和装满五颜六色的笔桶从包里拿出来,摆放在桌面上。
宋灿看着笔筒和白纸很开心,女人笑容温柔示意自己往上面画点什么。
他刚用黑色的笔勾勒自己和父母的身影,白纸就被女人从手掌下抽走,他还来得及反应,黑笔就已经从三个人身上画了一道,破坏了画面。
女人起身,敲响警官办公室。
里面传来很庄严的两个字:“进来。”
女人在里面待了半个小时,出来后就直接背包离开,看都没看一眼宋灿。
宋灿以为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不知道就是她,害别人以为自己是精神病。
辗转多个地方,终于有人肯收留亲手杀掉姑姑一家的自己,被人看作白眼狼不懂得回报,结果在病发时,杀了姑姑一家。
宋灿坐在车里,警察将装着药的袋子扔给了他。
那年国内心理专家多数是拿着香港或者国际的证书,有许多人被误认为得了精神病。
一个本身就是弱者的人,一旦被人认作是精神病,那么他这辈子全部都会被毁掉。
宋灿将药推到一边,抬起头,明亮的眸子正对警察,警察没有多留,转过头,手臂搭在方向盘上。
宋灿说:“你不用害怕我,我没得精神病。”
警察:“我知道你没得。你不用紧张。”
宋灿垂眼看着透明塑料袋里的药,问:“这袋子里装的是什么药?”
“你生病了,这是治疗你的药物。”
宋灿自嘲般地笑了笑,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全部都是废话。
无论自己如何解释,有人会听吗?
到了终于肯接受自己的福利院门前,那年的福利院是热闹的,很多好心人都过来送福利。
他们到的时候,正好有两个人从里面走出来,有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跟在他们后面,几个人有说有笑的从里面出来。
警察指着那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对他说:“这位就是咱们c市的好心人,就他肯接受你,你这次到里面要好好听话,这里可没人再宽恕你的坏脾气。”
宋灿敛去眼底的狠戾,唇角一勾,推开门蹦到地上。
警察双手扶着他的肩膀,推到那个中年男人的面前,“这个孩子就是宋灿。”
福利院院长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岁月绕过他,没在他脸上刻坏,反而给他添上几笔成熟男人的稳重。
宋灿低垂着头,他认为这只是刚出了狼窝又进了老虎窝。
警察走后,有个小女孩穿着白裙子从里面蹦蹦跳跳走出来。
一把拉住院长的袖子撒娇,“院长,小诺老是欺负我。”
“谁说我欺负你了?”一道盛气凌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宋灿闻声抬头,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子,双手叉腰站在门台。
她看到白衣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在院长身后,这才满意地将目光转移到院长另一边的宋灿身上。
四目相对,女生毫不掩饰的打量,让宋灿感到难以切齿的害羞。
“他是新来的?几岁了?”
“七岁。”
“不,是七岁半,下个月二十号是我的生日。”
宋灿话刚一说出口,四周寂静的氛围,让他紧张到低下头。
他只是想摆明一件事,没有其他意思,他们会不会误会自己?
一只软软的手拉住自己,鼻间能闻见一股甜甜的奶香,他抬起头,看到少女月牙笑眼,心中的紧张消失不见。
“真羡慕你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
“嗯?”宋灿愣住了,“你不知道自己出生日期?”
小女孩摇了摇头,“不知道,没人知道我出生在哪里,生日是什么时候。”
“为什么?”
“我从记事开始,就在这里啦。”
“这里以后就是你们的家,我是你们的大家长。”院长大大的手一边拉住一个人的手,往院子里走,“不管你们来这里之前遭遇了什么,我只能许诺,你们在这里肯定是快快乐乐的长大。”
宋灿看到里面有一群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在玩游戏,很羡慕。
自己家穷,要在家里看门,根本没有时间和其他人玩游戏。
晚上,快要睡觉的时候,院长走进男生睡觉的房间,找到了躺在床上的宋灿。
宋灿发现他站在自己床头,立马睁开眼,警惕的看着他。
院长很温柔的拍了拍他肩膀,安抚他:“你不用紧张,这里没人再会害你。”
听了院长的话,宋灿愣了下,而后脖颈僵硬的点点头。
直到院长布满老茧的手抚上自己脸庞,温柔地替自己擦拭掉眼角的泪水,他才知道自己已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