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热。听到他们发热,曹恒立刻急步走进去,因着曹承和曹衍都还小,曹恒只安排他们在侧殿,亦在太极殿里,与她和夏侯珉的寢殿相临,哪怕临着议事的政事堂亦是临近的。
曹恒进去的时候夏侯珉已经在了,曹承在那儿叫喊道:“不要放手,不要放手,我害怕,我不想死,不是死。”
六岁的孩子,亲临生死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那个时候都能吓得曹承发自内心的尖叫,事过境迁,并非真的过去,夏侯珉紧紧握住曹承的手,“承儿别怕,别怕,没事的,没事了。”
“母皇,母皇,我会听话,以后我都听你的话,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曹承又哭泣地喊起来,曹恒走上榻前,伸手摸过曹承的头,烫得十分厉害,他那半睡半醒的,十分恐惧。
曹恒要将他扶起,夏侯珉不明所以,但还是帮着曹恒把人扶起来,曹承半睁着眼,迷迷糊糊的,像是一下子看清了曹恒,喜得唤了一声母皇。
“你怕母皇赶你出宫?”曹恒坐在曹承的对面,在这个时候问出这个问题,曹承点点头,“我害怕,害怕。”
“那你告诉母皇,你知道母皇为什么赶你出宫了吗?”原本曹恒是不想在曹承疲惫的时候问这些问题的,曹承的情况却出乎意料的麻烦,如此,曹恒便要解开他的心结。
“因为,因为我不相信母皇,因为我说谎,因为我打了妹妹。”曹承顺着曹恒回答,是真的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
曹恒伸出手抚过他的头,轻声地道:“对,因为你做错了事,而且是大错,最重要的是你不知道自己错了,母皇与你说的话,你一句都听不进去,逼得母皇只能将你赶出宫,让别人来告诉你,你错还是没错。”
“母皇。”曹承哭着伸手想要捉住曹恒,曹恒握紧他的手,“承儿,你知道自己这个名字的意义吗?”
曹承一顿,不确定要不要说。
“知道便知道,不知道便不知道,母皇这一次纵然罚你,从前又何曾因你说错了什么罚过你?”曹恒提醒曹承想想这么多年来,她是怎么对待的他,曹承细细地想,如实地回答,“他们说,我是将来的皇帝。”
曹恒听到他们这两个字,第一次没有生气,只是轻声地道:“承,为承继之意。你是朕的嫡长子,依古制,你是最应该确立的太子,未来的皇帝。”
肯定地告诉曹承,曹承这个名字的意义。
“没错,朕很希望你将来能够承继这个天下,但绝不会因为你是朕的长子,大魏的大皇子,朕就将江山托付给你。大魏江山,得来不易,到今时今日由朕来守着也不容易。为帝王者,如你皇祖母,再至朕,看着似是风光无限,实则我们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所以,如果一个人没有能力,担不起这个天下,朕是不会把这个位置交托给他的。”
夏侯珉从前一直都担心这个问题,到如今曹恒是完全说开,夏侯珉颤了颤。
曹恒却是听着,像是一下了清醒了,怔怔地看着曹恒,似在消化曹恒的话。
“你是朕的孩子,你有这个机会,也仅仅是有这样的机会而已。如你这般,旁人说什么你信什么,朕说的,你的先生说的,你一概听不进去。在你的心里,你嘴里说的他们,比朕更值得你信任。可是,承儿,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说什么你信什么,朕说了什么,你的先生们对你说了什么,你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曹恒其实不仅一次考虑过这个问题,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她的儿子,明明那么亲近她,她的教导,为何他总是听不进去,旁人说了什么,说什么他信什么。难道在他的心里,外人就比她更值得亲近?
摇了摇头,曹承其实也说不上来,别人说的话,曹恒说的话,再有教导他的先生说的话,他怎么就只听进去了那些人的话?
“你想知道,你这一次和衍儿被朕赶出了宫,有多少人来与你求情?”曹恒提到了这一句,曹承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似是想要从曹恒的嘴里得到一些答案。
“听到有人与你求情,你很高兴是不是?”曹承的任何表情都瞒不过曹恒,曹恒顺着曹承想听的继续问。
曹承似乎一下子惊醒,“有人给孩儿求情,孩儿不应该高兴?”
懂得反问曹恒这个问题,总的来说是有进步,至少没有第一时间肯定地告诉她,他很高兴。
“你想过这些人为什么会愿意为你求情?”曹恒引诱一般让曹承去思考,曹承张口道:“他们,舍不得我吃苦,担心我。”
曹恒摊摊手,“没错,其中不少人是这样单纯的心思,但不等于说,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想法。”
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地想法?曹承在努力消化曹恒这话里所指的意思。
曹恒伸手抚过曹承的脸,“我们来猜一猜好不好?”
猜什么?曹承用眼神无声地询问曹恒,似是十分困惑,为什么要猜一猜。
“等你病好了,看看有多少会到你的面前说,他们都为你求了情。而明天,朕就把这一次,与你求过情的名单给你你自己对一对,会有多少人跟你邀功,又有多少人,会劝你好好听朕的话。”
曹恒说到这里,扶着曹承躺下,曹承睁大眼睛,“为什么要猜。”
“就好像,如果不是朕这一次狠下心将你赶出宫,你到现在都不会觉得自己有错。你觉得自己是大皇子,是朕的长子,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将来这个天下都是你的,你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不需要讲理,也不需要顾忌任何人,只要你喜欢,你高兴就好,是不是?”
曹恒就曹承的心理变化追问于曹承,曹承想想自己之前的心情,确实,他就是觉得自己是大魏的大皇子,无论他做什么,要什么,都是应该的,所有人都应该听他的,给他想要的东西,如果他们不给,就是他们的错,他们他们的错。
他就可以就他们的错,惩罚他们,让他们挨打。
“母皇。”曹承唤了一声,他出宫之后,被人打得十分可怜,还是一言不合就打的那种,他打从心里为自己挨打而难过,但是又不能反抗,这样无能为力,性命尽由他人掌握的滋味,真的很难受。也让他明白,大皇子这个头衔,有用时有用,说没用同样没用。
“好了,不怕了,睡吧。母皇想让你知道,大皇子这个身份,有时候一点用处都没有。就如同朕这个皇帝在很多时候,一个不慎,也会万劫不复,永无翻身之机。”曹恒用自己来当例子,只为证明这个世道,一个身份,如果没有绝对的实力保护,什么都不是。
曹承握住曹恒的手,“母皇可以陪陪我?”
明明是曹恒让他经历这恶梦般的一切,这个时候,曹承还是觉得只有曹恒能给他安全感。
“陛下陪着承儿,我去看看衍儿。”夏侯珉见曹承被曹恒安抚下来,再没有像之前那样恐惧,还有一个曹衍在另一边。
“让人将衍儿抱过来,让他们兄弟一起。”曹恒吩咐,夏侯珉被提醒了个醒,连连点头,连忙往一边去,亲自将曹衍抱了过来。
虽说曹衍没有挨打也没有挨吊,亲眼看到曹承被打被吊,他所承受的压力也很大,此时此刻满脸通红地叫夏侯珉抱了进来,哑着声音唤了一声母皇。
曹恒伸手握住他的手,“吓到了?”
“我是不是很没用,都比不上兄长?”曹衍笑着冲着曹恒问了一句。
“如果你这样想,那一定是。”没有得到预想的安慰,曹衍的笑容一僵,叫夏侯珉抱在怀里,却连动都不动一下。
曹恒冲着夏侯珉道:“把衍儿放下来,你们兄一起睡。太医去请了?”
刚刚急着开解曹承,开解完了,曹恒问起太医来,恰好这时候戴图急急地走来,曹承和曹衍同时发热吓得他不轻。
曹承和曹衍叫曹恒赶出宫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他还能不知道,知道了,心里直嘀咕曹恒狠心,更担心他们两个一回来不知道要被折腾成什么样。
那么小的孩子,一个着凉发热吓着,妥妥是要出事的节奏,所以戴图打定主意最近的几天都要留在宫里,以备不时之需。
听说曹承和曹衍被曹恒接回来,戴图松一口气之余,又听说曹恒罚他们在太极殿外读了一本论语,心下暗叹,曹恒出手之狠,还真是远比曹盼。
心里纵然如此嘀咕,夜里还是继续请着留下当值,想着今晚要是曹承和曹衍没什么事最好,真要出什么事,他也第一时间赶上。
结果,不出所料,两人一道发热。
没进屋戴图就听到曹恒的话了,一进屋带着几分不善地道:“陛下找臣,臣这不就来了。”
语气不对,曹恒一听就的出来了,“戴太医心绪不佳。”
敢带着情绪给皇家看病的,戴图也算是绝无仅有。一眼扫过曹承和曹衍,戴图真是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陛下不知臣为何心绪不佳?”戴图一边打开自己那药箱子,一边开口不善地问。胡本眼看情况不对,戴图是年纪越大,脾气见长,竟然敢这么跟曹恒说话,疯了是!
“戴太医,赶紧给两位皇子瞧瞧,你看看,这脸都红透了。”胡本一把捉住戴图的手,想要让他赶紧去给曹承和曹衍看,别跟曹恒吵吵起来。
“别,有些话我就得要跟陛下说清楚,不说清楚这脉我就不诊了。”戴图还真是脾气上来了,挥开胡本的手,挺直了腰板,就是想跟曹恒说个清楚的阵势。
曹恒今天已经叫郭夫人指出偏心,虽说戴图只是个大夫,谁说大夫就不懂政事的?
“想说,朕洗耳恭听。”
曹恒态度摆得那么好,哪怕戴图本来一肚子的火也消了不少,往前走一步,朝着曹恒直言道:“陛下明知两位皇子年幼,理当呵护,为何却将他们赶出宫外,受人欺负担惊受怕?陛下就不怕有个万一?”
……无数人心里都有这个想法,但是真没一个人像戴图这样说出来这万一!
“治病救人,戴太医若是遇到一个重病之人,想救他需得用猛药,用了猛药,有五成的把握治好病人,不用,病人就得死。这药,戴太医是用还是不用?”曹恒稳稳地询问一句。
戴图连想都不想地回答,“自然是用的。”
听到答案的曹恒定定地看着戴图,戴图同样看着她,没明白曹恒的意思。胡本在一旁小声地提醒一句,“陛下就是在给两位皇子治病,为了治好他们的病,下了一剂猛药。”
戴图瞪大眼睛,“怎么会,两位殿下尚且年幼,需得陛下好好教导才是,何须用上这样的猛药。”
完全不信胡本说辞的模样,胡本不作声,曹恒冷哼一声,“为医者,求人必命你之所长,教人者朕之所长,你说是与不是?”
额,这是必须的,戴图承认治病救人他在行,但要说驭人教人,他还是得认了不如曹恒。
认了,曹恒便道:“你道朕用猛药不妥,那是朕以为,没有这一剂猛药,治不好他们两个的毛病。你用药只救一人,朕用药,要救的是大魏的将来,万里江山。你救人都能用猛药,朕要救天下就用不得猛药?”
……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戴图皱起眉头,十分为难地看了曹承和曹衍,兄弟俩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就算不好,双目清明,他来之前可是听说了,这两位被吓得不轻,现在看来,哪里有被吓的样子。
“戴太医,你还是赶紧给两位皇子看诊吧,你瞧瞧两位殿下的。”眼看僵持不下,胡本赶紧给戴图递个台阶,戴图却与曹恒作一揖,赔不是道:“臣不知陛下深意,错怪陛下,还请陛下原谅。”
“你是医者父母心,也是为他们着急,朕都知道,并不怪你。”曹恒很是能理解戴图的心情,明白,戴图能当着她的面把这份不满说出来,曹恒从心底里是松一口气的。
“谢陛□□恤。”戴图再次道谢,不敢再含糊,立刻上前分别给曹承和曹衍号脉,都是受惊吓过度引起的发热,现在,似乎他们都不怕了?
瞄了曹恒一眼,暗想曹恒是用什么办法安抚好了他们,随即写下药方,让人按方捉药,不必多说,先把药给他们吃,退热才是重点。
“母皇。”眼看戴图都已经开好药方,让人去煎了,曹衍冲着曹恒唤一声,曹恒回头看去。
“母皇,我错在哪里?”曹衍真的是一个聪明人,聪明得知道,曹恒什么事不瞒他,恰恰就是这份不瞒,何尝不是对他的试探。
曹恒面对曹衍的问题,与曹承不同,曹承是自高自大,直以为天下间就他最大,谁都不放在眼里,曹衍……
“你的心不纯。”曹恒指着曹衍的心口。
“承儿是你的兄长,他打你,你心里不高兴,但你从来没有对任何流露过一丝不满,哪怕面对承儿,你也只是一副任打任骂的姿式。但你心里,你并不愿意挨这份打,不愿意却不说,藏在心底里,你是承儿的是与不是?承儿被朕罚赶出宫,你求情不假,其实心里还是高兴的对不对?”
两个儿子的优点和缺点,曹恒都清楚,曹承是目空一切,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而曹衍,藏得太深,就算才三岁,顾忌的东西太多,长此以往,曹恒都不确定他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母皇。”曹衍叫曹恒说破自己的心思,顿了半响,很久才唤出一句,“于己不施,勿施于人。这个道理有人告诉过你们。你对自己的父母,这样的不满都不愿说出来,藏在心里,还假装什么都不在乎,衍儿,朕不希望你成为一个心思阴沉的人。”
曹衍太聪明,正因为他太聪明,比曹承还要聪明许多,挨了打,他既不说,似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曹恒才会更担心。
“可是,我不想让兄长打我,兄长就能不打?”曹衍哪怕不能完全明白曹恒话里的意思,但他知道,曹恒的不喜,他也能捉住重点,抽泣地问出。
“你和你的兄长说过?”曹恒反问曹衍,曹衍哭得正伤心,一下子看向曹承,曹承也想自己对曹衍从小到大做的事,想起来,就很是心虚。
曹衍摇了摇头,曹恒道:“你没有说过,又怎么知道他不会?”
……曹衍昂起头,带着控诉地道:“母皇一直都知道兄长打我,为何从来不管?”
“兄弟间的打闹,我若插手管了,你确定你兄长还会愿意跟你一起?你自己,果真愿意看着你兄长挨了罚,但从此记恨你?”
曹恒连着问出两个问题,她清楚,这两个问题恰恰也是曹衍一直忍着打不发作的原因。
“而且,我纵然知道,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既然没有闹到我的面前,你不告状,不说话,我就该知道你的委屈难过?我没有告诫过承儿,让他保护你,不可欺负你?我没有与你说过,承儿若是欺负了你,你可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