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翻起的莲叶如碧波汹涌起伏,莲荷摇曳,翩翩如舞。
顾逸亭的身子也如亭亭荷花般瑟瑟发抖。
熙明帝那句“这辈子”,是随口一说?
按理说……不带别的含义吧?
天晓得顾逸亭有多畏惧被人知晓她的前世!
熙明帝作为天选的君王,如具备她所拥有的记忆,记得她曾悔婚出逃……那是何等可怕之事!
她竭力展露出顺从乖巧的模样,小心应对,以免被女帝看出端倪。
然而莲子羹的甜味、莲心茶的苦涩、藕丝饼的香脆和水煮菱角的嫩滑,已令她食之无味。
黄昏,顾逸亭与苏莞绫结伴归家,却惊闻宋显维中午来过,因有急事出行,没能等到她回家便要动身离京,仅留下一封潦草的信。
相识至今,这家伙常伴在她身边,倒是头一次以书信的方式与她沟通。
——亭亭芳鉴,此番西行,迫不得已,预计八月归,珍重,勿忘。维字。
他虽不好文,但笔走龙蛇,如铁画银钩,削金断玉,光华炫目,气势非凡。
或许由于当着顾逸峰之面所书,信上不含一句情话,那句“勿忘”,不知指的是要她记得珍重,还是别忘了他。
顾逸亭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心中寥落。
不单纯因这突如其来的告别。
她知晓,若非万不得已,他绝不会轻易丢下她,仓促离开。
遇上大难题了?是枢密院的事务?还是海外杀手的事有了眉目?
家国大事,顾逸亭历来猜不准,还不如少费脑子。
她谨慎将书信藏好,暗暗祈求他一切顺利,无灾无难。
“对了,姐……”顾逸峰似记起了什么,“大伯父说,请咱们去尚书府小住,最好请得动二叔公同去。你且看何时得空,可与堂姐说一声。”
顾逸亭怅然的面容泛起微微浅笑:“既然阿维近日没空,咱们随时都成啊!”
若有堂姐作伴,大概能弥补某人不在的寂寞吧?
*****
当顾逸亭姐弟和二叔公搬进尚书府时,宋显维已快马加鞭赶赴西北方向的蓟关。
——江泓的叔父江皓延,失踪三年后,有了下落。
镇守西北的武定侯受宋显维所托,辗转派西行商队悄然打听,最终解救了诺玛族俘虏营的上百名中原人,其中包括江皓延,以及路岷所带领的六名兵卒。
因江皓延经过浴血奋战,断了一条臂膀,又受苦受难数载,走了数千里路回到蓟关时,支撑的一口气泄去,竟一病不起。
宋显维接到急报,生怕故人撑不住,不惜纡尊降贵,亲自跑这一趟,只为尽早了解当年隐情。
他确认路夫人一家与海外杀手组织的关联,疑心路夫人和江泓一样,因那场战争之故,对他怀有恨意。
路岷的死,成了他人生中的重大转折点,是时候以正确的方式去面对。
日夜兼程,宋显维于六月上旬抵达蓟城,受到武定侯夫妇的热情接待。
面对垂首跪地、须眉斑白地独臂男子,他的心蓦然一颤。
江皓延从宋显维八岁那年便跟在他身边,那会儿不过二十出头,年轻力壮,斗志昂扬。
时至今日,因诸多变故,正值壮年的他,一下子像老了二十年。
“殿下……属下失职,且教导无方,不求您宽恕。”
江皓延已听说江泓之叛,抬眸凝望宋显维时,热泪横流,愧疚、悲痛、愤慨、欣慰兼而有之。
他在宋显维身边资历虽长,但武功平平,不及钱俞、柯竺两名后起之秀,一直担任的副职,多年来坚守己任,不偏不倚。
宋显维忆及往事,再目睹对方空荡荡的左袖,黯然道:“江叔,你先起来。本王未引导阿泓从善,内心有愧。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咱们还不如……讲讲那场突袭。”
江皓延长跪不起:“是属下……没能劝阻路岷那小子,在他的怂恿下,私领五百精锐跟随。”
时隔三年,宋显维总算从某位活着的当事人口中得到确切信息。
“军令如山,那时本王和武定侯皆未下令,你们!你们缘何擅自出兵?”
江皓延艰难垂首,语带哽咽:“是……因为不服。”
那年宋显维初临北境,带领部下到关外的祁城历练,遇诺玛族大军突袭,力战不敌,被困于孤城内。
其时武定侯掌控十万大军,被敌方主力牵制,远水难救近火。
宋显维预判形势,眼见久战难支,命狄昆和袁峻连夜出城,穿过茫茫雪原,深入敌营,生擒诺玛族四王子回营,迫使敌方退兵。
狄昆和袁峻一战成名,受全军的赞赏和礼敬。
路岷对此心生不忿。
他的好哥们宁王,把此次立功的良机,交给了与他素来不睦的狄袁二人!
路岷自幼被亲姑母路氏带在身边,已是康平侯柳家的一份子,和宋显维沾亲带故算是远亲,私下亲如兄弟。
进入宁王府任职后,他自诩比钱俞、柯竺、狄昆等人身份尊贵,偶与他们起龃龉。
他自问各方面绝不亚于狄昆,眼看对方忽然受众人追捧、洋洋得意,他一怒之下,挑唆资历老、官职不高的江皓延,一同趁月黑风高,追杀残兵,妄图以此立功。
当夜,他们骑兵突击,力挫敌军后部千余人,若及时返回,确为其功一件。
错就错在,路岷过份自大,意欲乘胜追击,孤兵深入,中了埋伏,全军覆没。
他本人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而江皓延等数十名部众被俘,随诺玛族败北残军辗转迁移三千余里。
只因那次追击的千人队死的死、俘的俘,无人返归,宋显维直到今时今日,才了解来龙去脉,愤恨之余,难免感伤。
路岷至死也不理解,宋显维之所以派遣狄昆和袁峻夜袭,并非更看重和信赖二人,而是此事凶险万分,易出差错。
——他答应过路夫人,全力保住她母家仅有的血脉。
谁曾想过,路岷立功心切、不听号令、自取灭亡?
一步错步步错,宋显维因自责、私心与怜悯,未曾对外开诚布公详情,模棱两可的说法招致了一连串的恶果。
路夫人必定早已对他这个表姨甥心生怨恨。
至于为何拖到前段时间才派杀手来杀他,倒教他百思不解。
柳家在路夫人的操持下,生意遍布海内外。
此番东窗事发,他们竟丢下家业,在众多密探的眼皮子底下销声匿迹,比宋显维预估的还要神通广大。
历经劫难,江皓延身残体弱,已没法回宁王府任职。
宋显维念在十年情份,打算带他回京城安置,又多逗留了大半月,确认其身体能应付长途跋涉,才启程归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