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是搞砸了!”
在顾家长辈、小辈和秦澍夫妇等人或震惊错愕或幸灾乐祸的注视下,宋显维高亢清越的嗓音夹杂着羞愤和耻辱。
他自遇上现实中的顾逸亭,一直压抑本性,尽心扮演乖巧顺从的小亲随,终日笑脸相迎。
此时陡然一句难掩锋锐的低吼,恰如一声惊雷直坠深渊,回荡有声。
顾逸亭的心猛地一颤,却不知震悚之意从何而来。
与他凛然目光相碰撞,她忽觉眼前男子一下子散发出陌生的震慑感,竟让她无所适从。
宋显维薄唇挑起自嘲淡笑:“我捣腾了个把时辰,所做瓷泥煨鸡半生不熟,苏小娘子路过,好心救了场子!我没打算抹去她的功劳,是她顾全我颜面,让我别吭声。现下我招了,顾小娘子可还满意?”
他冷淡语气暗藏嘲讽,冲进顾逸亭的耳中,激发她的烦躁如千层浪涌,使得她腹中的疼痛变本加厉,连带软嗓也尖锐了几分。
“你是想说,我没顾全你颜面,还当众抖了出来?”
宋显维直视她片刻,深眸底下曾徜徉的温暖春风仿如吹入寒冬。
“你何曾顾全过?又何须顾全?”
声音冷似坚冰。
“噼啪”两声,他顺手撂下掰折的筷子,甩袖转身,如风一般跨步出门。
“敢对我姐甩脸色?野猪怕是不想活了吧?”
顾逸峰边捋袖子边嚷嚷,一跃而起,意欲追出去揍人,被苏莞绫摁住。
陆望春瞪视苏莞绫:“绫绫你也真是,成天好管闲事!你得看帮的是谁!死皮赖脸又毫无分寸的暴脾气,能帮吗?”
说完,她又扯了扯顾逸亭的衣袖:“早说你太纵容阿维,你还偏不听!看好吃好喝、好声好气,把他给惯的……都能上天了!”
顾逸亭心底怒火如被浇了油,轰然炸开。
这家伙!自己连道简单的菜也弄不出来,没胆子痛快承认就罢了!
联手表姐作弊,被人揭破,还发飙弄断筷子、甩手走人?
凶巴巴的,吓唬谁呢!
二叔公和七叔顾仲连忙着吃菜喝酒,懒得干涉小辈们的斗嘴。
苏莞绫见状,温言道:“亭亭别气了!不就一道菜吗?何必伤和气?阿维尽了力,没得出满意成品,难免气馁……”
顾逸亭秀眉积聚的不悦之情愈加明显:“是!你是好人!是我小题大作!总成了吧!”
秦澍连忙把话锋接转:“都怪我!我该陪他一起做的……阿维他打小被护着长大,未曾碰过这些,性子也执拗,顾小娘子别往心里去……我现在去劝劝他!”
他边说边向蔻析使了个眼色,追着出了门。
蔻析盈盈浅笑:“阿维近日心火旺盛,说话难免冲了些,我给他调理调理就好。大家继续吃菜……别浪费了这么一大桌子美味。”
席上众人陆陆续续把注意力回归到佳肴美酒上,仿佛刚才并未发生任何波折。
顾逸亭举杯饮尽残酒,深觉喉咙至胸腹烫灼如烧,连带腹中阵阵隐痛,除了难受,再无别的感觉。
她为掩饰熊熊未灭的恼火,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朵白木耳。
明明爽滑兼备,饱含肉汤的鲜美,却令她食不下咽。
席间觥筹交错,她如芒在背,只坐了一盏茶时分,遂借身体不适为由,避席而退。
*****
天高夜沉,一弯新月擦过农家院舍的檐角,以柔柔清辉勾勒出屋顶上两个健硕的身姿。
若非从海外杀手处夺来的密匣还藏在顾家的随行物资中,一时半会儿取不出来,宋显维大抵会压抑对顾逸亭的眷恋,立马带上钱俞柯竺,一走了之。
毕竟,敌对势力已被清剿,而他毒性除尽,按理说,该急速归京复命才对。
此番纡尊降贵,遭受挫败与折辱……
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本可置之不理,但冷嘲热讽他的,是他捧在心尖上的那个人,他的那道气难吞难吐,如鲠在喉。
梦中,她对他始乱终弃;梦外,半点情面也不留。
她若顾及他的颜面,岂会容许宋昱跟了一路?岂会始终隐瞒顾家上下,让大伙儿觉得他如赖皮狗追着她、自讨苦吃?
他宋显维,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弟!是先帝遗诏所封的宁王!
抛开近年守卫疆土、征战沙场所获的拥戴和敬重不说,就算他闲居在京之时,处庙堂巅峰的兄姐,尚且宠着护着他,何时需他向任何人低声下气、百般迁就?
眺望月下山川连绵起伏,山村小宅院灯火寥落稀疏,他恍然如置身梦境,竟有种忘却身处何方的错觉。
他也许中了蛊毒,才会平白无故去作贱自己!
秦澍陪坐在他身侧,手里拎着从某处顺来的一壶酒,偶尔灌上两口,酒香四溢,却始终无话。
同为男子,知晓沉默的可贵。
匆匆脚步声敲破院落的寂静。
顾逸亭一手不经意捂着腹部,领了紫陌仓促行出,步往一侧的卧房,因一低唤定住步伐。
宋显维居高临下,眼见宋昱从内推开一座房子的大门,噙笑说了句什么。
逆着夜风,具体的听不真切。
依稀听其提到“镇上的陶瓷展”、“合适的盘碗碟”,宋显维猜出,他又借机约顾逸亭小逛。
沿途奔波的七八日,宋昱曾力邀她欣赏桃花林、到闹市酒楼品尝新菜等,已不下数回。
顾逸亭大多以忙活为由,婉拒或改让顾逸峰凑个热闹。
然则这一回,宋显维似看到顾逸亭往他的所在扫了一眼,含笑应声:“承蒙世子邀约,明日必定如约前往。”
她那柔如夜月微风的嗓音,以及宋昱意外惊喜的笑容,如双重利刃,狠扎在宋显维心头。
他冷冷收回视线。
抬目望天之际,皎洁银月与璀璨星辉落入了他的清亮眼眸,却耀不散他堆叠的寂寥与黯然。
*****
顾逸亭是故意的。
她纵然夜视不佳,亦能瞬即判别,月下屋顶的两道身影属于何人。
以那两人的能力,即便听不清她和宋昱的对话,也可凭借神态推断谈话内容。
怒气驱使她扬起笑颜,爽快答应宋昱的邀约。
然而洗浴过后,捂着蔻析热过的药包,悔意便如浓烈草药气钻入她鼻息,汇入她的身体发肤。
她从何时起变得如此爱计较了?又自何时起学会以锐气去伤害旁人?
阿维和表姐藏了小秘密,并携手瞒骗她,固然可恶;但她利用宋昱的示好,当面刺激阿维,又好得了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