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恩与程杉的会面安排在了国内农历年初五,公历2018年2月20日。
灵犀的7号诊室被腾出来给她们使用。
房间布置得非常简洁:一张床,两把椅子,一张桌子。墙壁干净光洁,没有半点装饰物。程杉久病成良医,已经知道这是为了减少无关刺激物,从而尽可能地使受术者提高注意力。
室内很安静,温度适宜、光线暗淡。程杉坐在椅子上,与乔恩面对面。
乔恩觉得这次回国见到的程杉,与上一次见到的那个很不同。她背脊自然挺直,四肢放松又不垮塌,目光平静,却有神采,里面没有提防戒备。眉眼间还多了份难解的妩媚风情。
在安排这次治疗前,乔恩了解过她最近这段时间的经历。
有些部分没想到,可大多是在意料之中。
在她和叶臻的约定中,程杉回到Q市,会慢慢想起程见溪,以更健康的心态接受他已死的事实。也许需要一年,甚至更久的时间,程杉或许能与现实握手言和,重新迎接新的感情,走入下一程人生。
而这一程人生里,有没有叶臻,乔恩不能保证。
这是计划,可变故接踵而来。程杉比想象中更快地记起往事,愉快的、不愉快的,悉数记起。
同时,出现了乔恩没有预料到的第一个意外。
程杉爱上了叶臻。并且,很快发现了自己曾经接受催眠这件事。
这意外出现,程杉大发雷霆,甚至再也不联系她了。乔恩却并不沮丧。相反的,她甚至因此对程杉刮目相看——比起从前,她越来越敢于直面事实了。
所以这次回来前,当叶臻告诉她,程杉已经去过意大利,找回了所有记忆的时候。乔恩没有感到诧异。她反倒想快一点见见这位姑娘,见见这个她从业以来,第一次花费如此多的心血陪伴、照料的姑娘。
……
“感情生活不错?你看上去精神饱满。”程杉率先开口。
她们相伴多年,乔恩对她来说早就不再是个心理医生。程杉对乔恩的了解,或许也达到了某种连乔恩自己都未曾触及到的深度。
乔恩坦诚一笑:“我打算结婚了。这一次,是因为爱情。”
程杉微笑:“挺好。”
乔恩观察着程杉,后者也由着她注视自己。随后,乔恩说:“回来前,老林跟我说,可能我不需要按照原定方案来进行治疗了。我本来还有点不相信,可是我现在看到你,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这次约你,也确实不是来接受催眠的。就像叶臻说的那样,我已经把当初的事情调查清楚了。这两个月以来,在林医生的帮助下,所有的往事也全都慢慢想起来——几乎没有什么阻碍,也没有感到痛苦。”程杉说,“但我还是想见你。毕竟很久不见了,我想跟你叙叙旧。”
乔恩双手手指相互交叉,放在桌上,一副打算与她深入交流的亲和模样。她说:“真高兴你还需要我。”
程杉凝视着她的眼睛,说:“当然,因为我们是朋友。你觉得呢?”
乔恩微微错神,心里有了一丝不确定的猜测。
程杉垂眸,说:“我从一开始就拿你当朋友。”
乔恩知道她有很多的话想说,于是没有插嘴,安静地望着程杉。
程杉语气平和,一点点把往事复盘:“最初是你让叶臻把我从精神病院里接出来的。那个时候,我还将叶臻当作程见溪,和你一起住在吊桥后头第七棵橄榄树边的那栋屋子里。那段时间,你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我都记起来了。
后来,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叶臻将错就错,在手腕上
纹了纹身,骗我也骗他自己。你为此恼怒,而他辞退了你。
我和他做了所有情侣会做的事,约会、长途旅行、**、同居。事业和爱情都蒸蒸日上,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美好,像越吹越大的肥皂泡,在阳光下绚烂夺目。可五彩泡泡,终有一天要破裂的。
我再次发病引致叶臻辞职,谈美晴知道了我的存在。不管叶伯伯的态度如何,她那个人,自然是要找人调查我。”
程杉说到这里,再次看向乔恩:“谈美晴找过陈立钦,最后又找上同为摄影师的方晨。试图接近我,瓦解我和叶臻的关系。
一般来说,想要拆散一对情侣,大多数人或许都会安排第三者,或是制造误会吧。可是乔恩,方晨没有选择这么做,她几乎一招毙命,打击点准得不可思议。你说……她怎么就对我这么了解呢?”
乔恩心里一空。
程杉没有停顿,继续往下说:“所以我又想,也许在陈立钦和方晨之间,谈美晴又找了其他人。那个人对我更了解,能把我的情况完整详细地向谈美晴阐明。
谈美晴无论如何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和程见溪的前女友在一起。要知道,她一直对程家母子心怀怒意,怎么可能接受得了叶臻把程湘儿子剩下的“残羹冷炙”当宝一样供着。尤其是,她知道我还是个从精神病院出来的疯子后,一定恨得牙痒痒。
可她理智尚存,知道不能莽撞,不然等于是和叶臻直接站在了对立面,这不利于母子感情的稳固。毕竟她自己也很清楚自己在叶家处于一个什么位置。
所以她想了很久,才去找了方晨,一次次试探后,终于找到了好办法。谈美晴找人把程见溪从前住的那栋房子屋外监控调了出来。
打蛇打七寸,监控里的内容就是我的七寸。它简直就好像在说,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口口声声说只爱程见溪一个人。可你一转头,就背叛了他……
那屋子是叶臻父亲为程见溪找的,谈美晴其实根本不知道它在哪里,何况她在国外养尊处优惯了,一年才回Q市几天。怎么就找得到那监控呢?或者说,谁能找得到那监控呢?”
乔恩喉头发紧,可她没有阻止程杉继续说下去。
程杉说:“那天之后,我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病发和心理防线的溃堤。不仅仅是因为意识到程见溪已死,而且我同时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和一个伪装成程见溪的男人相爱了一整年。
肉体与精神上曾经的欢愉,都像是一道道鞭子,抽得那个我体无完肤。我背叛了程见溪。被叶臻彻头彻尾地骗了。
那是我的灭顶之灾。
所以我才会拿着刀子,去找叶臻。然后拜方晨所赐,住进医院。
谈美晴很快来收拾尾声了,当然,不会是她自己出面。那么,又会是谁呢?”
程杉眼底隐有红痕,她轻声呢喃:“我醒来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你啊,乔恩。”
可那时,程杉已经接受了乔恩的催眠,对她而言,乔恩是自己才刚认识的心理医生。她以为,是前男友的离世,导致自己心神混沌,所以才会寻求心理疏导。
乔恩在程杉身边两年,程杉对她无保留地坦诚,从没有怀疑过她。
乔恩看见程杉神色哀凉,心痛起来。她终于承认:“是我。告诉谈美晴的人,回Q市追溯你的过往、发现监控的人,把监控录像交给谈美晴的人,都是我。”可她立刻又说,“小杉,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但我希望你明白,做这些事,不是为了利益。我并不知道她在计划什么,我没有想过伤害你。并且,我努力过,想要……”
乔恩没有说下去。
程杉替她说了:“我知道。
我不傻,那两年我们怎么走过来的,我都记得呢。我也知道,意大利那晚发生的事,你并不知情。甚至……你因为不希望让叶臻记起那晚发生了什么,也试图给他进行催眠。”
乔恩蓦地张大双眼,嘴唇都发抖了,她看向程杉。
这件事,她以为没有人知道。出自她私心的、完全违背职业道德和行医准则的这件事情,乔恩以为会烂在心里一辈子。
她曾在没有获得许可的前提之下,擅自尝试催眠叶臻。
程杉说:“我总是很疑惑,叶臻如果认真回想那夜的事,一定会发现蹊跷。可他始终非常抗拒,完全把那段时间的事架空了。我在巴黎问过他,他一点儿也不愿意想起那晚,从没有和任何人谈论过。直到我把自己调查的经过一点点拿出来告诉他,他才慢慢愿意正视这件事。”
程杉看向乔恩:“我经历过这种感觉,就像刚回Q市的时候,我对程见溪的认知一样。乔恩,叶臻那时候患有躁郁症,一个人躺在佛罗伦萨的医院里,无法开口,神思不清,他的心理状态很适合接受催眠。所以我有理由怀疑,那时候,你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