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杉从默存那里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她打车去就近的酒店订房入住,撑着到了楼上,房卡一刷开门,人就被抽了筋骨似的瘫在了地上。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地毯上,程杉将脸埋在自己的臂膀里,低声呜咽。
差不多,能串起来了。尽管有些细节还不清楚,但足够了。
默存刚才的话犹在她耳畔回响,震得她神魂俱颤。
“熊猫那丫头啊,开始一直拿你当姐姐,是喜欢你的,老跟我们提你多好。遭了那事之后,受打击我们都理解,也同情她,可我们谁都没想到她能做出那种事,居然是她把那禽兽藏起来的……这是**伤了脑子啊!
那天,你们在我这吵起来了。本来只有阿臻一个人,你特别生气,跑过来嚷嚷,说他妈妈怎么着的……我也没听清你们具体说了些什么。但看到你越来越激动,掏出把刀子直往他身上比划的时候,就知道要坏事。
我把你们拉开,想让你俩都冷静冷静,但你估计是听不进话,转头就跑了。也怪我,看阿臻身上到处都是被你割出的血口子,就想着给他包扎,没顾得上追你去。
然后你去找了熊猫,出了那事。医院打电话来……阿臻当时快疯了。
他们几个都去了医院,好像是听一个目击人说那些歹徒在后巷,几个人就一起去了,打算把犯事的揪出来。人都被抓了,他们几个也全挂了彩。阿臻后脑伤得重,血流了一地,差点没救过来。
后来熊猫自首,我们才晓得,那晚是她带你去的。
那之后你们不就分手了么……阿臻一个人住院,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让我们通知他家里人,怪可怜的。”
……
程杉很庆幸这些事,是通过默存的嘴说出来的。她不知道自己如果有一天,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被迫直面这段记忆,还能不能像今天这样镇定。
能怪谁呢?
怪熊猫隐藏太深,怪歹徒穷凶极恶,还是怪佛罗伦萨治安状况堪忧?
怪她自己交友不慎,怪叶臻骗她欺她,还是怪谈美晴找了那个日子把她唤醒?
程杉脑子里一团乱麻,腿肚子发抖,她抬起头,却发现自己站不起来。
能不能不面对……这念头一冒出来,就迅速攫取了程杉的意志。
——小杉,你没有必要背负这么多,不累吗?这世界早烂透了,人心也坏透了,你比很多人都幸运,有这么个机会可以选择把一切清零,不再想起。何必为难自己呢。
有个声音在心底里挣扎,小声劝她。
“别说了!”程杉跪在地上,头再度埋进臂弯,发出一声无法抑制的哀鸣。
这个时候,包里的手机发出清脆的响声。
微信响了,只有可能是叶臻。程杉泪眼朦胧,慢慢摸到地上的包,从里面把手机拿出来。右手在颤动,于是伸出左手按着右手,可没有用,抖得更厉害了。
她把手机按在地上,解锁。叶臻的消息弹出来。
“小杉,我才忙完回酒店。你们那里六点多了,起来了吗。”
屏幕突然模糊,程杉意识到眼泪落在了上头。她伸手抹干净,抱着手机颤巍巍站起来。
程杉坐去床边,抬起衣袖把脸上的泪渍擦干,连接微信语音。
叶臻很快接通,尽管疲惫,可他的声音还是轻快:“这么早就起来了,没睡懒觉?”
“嗯。”
那边一愣,语气突然有些紧张:“怎么哭了?”
程杉伸手捂住嘴巴,用力仰头,眼睛张得大大的,好不容易
把这股委屈忍了回去。
末了,压低声音,说:“没事,做了个梦。”
叶臻问:“什么梦。”
程杉想了想,说:“梦到我拿刀子对着你。”
“小杉……”
程杉立刻听见叶臻语气里的颤动。她马上笑给他听,安抚他:“就这一个画面,挺吓人的。是真的吗?”
叶臻似乎微微松了口气,他也并没有瞒着程杉她所描述的那部分,说:“嗯。那是在你接受催眠以前的最后一次病发。因为……我母亲把从前见溪住处的监控录像给你发了过去。”
程杉不知道这个前因:“监控录像?”
谈美晴在知道程杉的存在后,就留心上了她,那监控是她差人找来的。事发后,叶臻也看到了那段录像。
是多年以前,程见溪猝然离世的那个寒冬。程杉想要回程见溪的照片,她跑去程见溪家门口央求,希望能有人告诉她程见溪葬在哪儿,希望能得到他的一部分遗物。
她在冷风冷雨里站了很久,求了很久,最后站不住了,跪坐在地上,直到昏迷后被家里人带走,也还在恳切地请求。
叶臻无法形容自己看见那段录像时的心情。那姑娘在神志不清的时候,还扒着门边的石柱,哀声说:“求求你,我求求你了,让我见见他吧。程见溪喜欢的书,我要烧给他的啊……我不会吵他的,也不会再娇气了,求你告诉我,他被葬在哪里了?”
没有人回应她,因为那间屋子早都搬空了。可门前的监控,如实记录下了这一切。
为什么是她,后来叶臻曾在无数个日夜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
因为遇见过,遇见过那个姑娘,如此热忱,如此不顾一切、拼尽气血爱一个人。
他终于明白《怦然心动》里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有些人浅薄,有些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彩虹般绚丽的人,当你遇到这个人后,会觉得其他人只是浮云而已。
到了那一刻,他只能感谢。
感谢上天让我遇到你。不论你从前是谁,未来是谁。
……
提到监控,程杉的情绪没有叶臻那么激动,她不是旁观者,也早已经接受了程见溪离世的事实。
程杉慢慢躺下去,紧紧捏着手机,听见叶臻在那头说:“小杉,我会很快回去。这几天,不管你做了什么梦,想起什么,一定不要自己扛。跟我说。如果你不愿意,也请求你,和林医生聊一聊。”
一番话翻来覆去地说,明明知道这样会招来程杉的怀疑,可是现在他不多说一些,实在是怕哪天出现意外,没有机会再说。
叶臻说到后面,嗓子都沙哑了。
程杉安静地听,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伤感多一点,还是心软多一点。最后,她打断他的话,轻声说:“叶臻。你不要太担心我。”
怎么可能会不担心。
程杉又说:“再怎么遮掩,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死去的人回不来,受了伤留的疤也不会消失,过去不能改变,只有未来可以。”
听上去好像还蛮乐观,但叶臻依然提心吊胆。
程杉张开双眼,望着天花板上的顶灯,光晕在水光的折射下呈现出更大的虚像,看久了让人觉得头晕。
她听见自己开口说:“叶臻,再跟我说一遍。”
叶臻:“说什么。”
程杉:“说你爱我。”
叶臻:“我爱你。”
他觉得不够,只停顿了半秒钟,又说:“小杉,我爱你。”
爱这个字眼,说多了、听多了或许会觉得腻味,但叶臻从来不惮于在程杉面前剖开自己。他知道自己只有同样不顾一切,才能得到她的信任。他只怕哪一次机会自己没有抓住,就错过了。
他不想错过程杉。
又想哭了,这次和刚刚不太一样。心里那个软弱的声音也不再出现了。
程杉揉揉眼睛,说:“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