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4)(1 / 2)

如程杉所说,她记起很多事,从昨天在医院昏倒开始。

能肯定的是,她回忆起的不是全部。但是一桩又一桩,大大小小的生活琐碎,正如倒置的漏斗中细沙一般,正慢慢地堆砌填补。

程杉最先想起的,是在Q市精神病院中的日夜。耳边甚至飘飘荡荡地响起隔壁病房里丧女的王老师夜半撕心裂肺的哀嚎,想起看护人员不甚友好的眼神和伸手捏开她的嘴巴、强逼她吃药的动作。

哪怕已经过去那么久,记忆的猛然涌现也让她心怀恐惧。

好在,很快的,她就想起第一次看见叶臻。哦不,那时候,她是把他当作程见溪的。

可现在回想起来,程杉仿佛是个旁观者,她心知肚明,知道那个人是叶臻。他目光沉痛,带着怜悯看她,问:“你叫我什么?”

“程见溪,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你带我走吧。”程杉看见自己哭叫着冲上去,央求他,“程见溪,你带我走吧。”

画面里还有另一个女人,现在程杉认出来了,那是乔恩。

叶臻问乔恩:“这是怎么回事?”

乔恩的目光充满了审视,嘴上说:“很显然,她把你当作程见溪了。”

可程杉此时却觉得,乔恩还藏着很多没说出来的话。这感觉令她很不舒服,也令她……惶恐。

而后种种,她被接出医院,办理各类证件,乘飞机前往意大利,和乔恩一起住进佛罗伦萨附近的小镇里,最初每两周才能见到叶臻一次。

零零总总,都在她脑中一点点铺展开来。

那次昏迷结束,程杉睁眼的时候,看见林翰医生温和的笑脸,心慢慢平静下来。他们坐在温暖的室内,窗帘是柔和的黄色,沙发面是绒布质地,面前原木茶几上的红茶散发着袅袅热气,旁边还有空白的纸张、铅笔和橡皮。

林医生任程杉打量四周,等她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后,才缓声开口:“想聊聊吗。”

程杉歪着头问他:“你和乔恩是什么关系?”

林医生的坐姿很放松,保持着坦诚开放的状态:“她是我的女儿。”

程杉又问他:“我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林医生微笑,说:“你是乔恩的病人,她需要保护每一位病人的隐私。这是她高中毕业后,决定学习心理学专业之初,我就让她牢记的铁则。即便是和我交流,她也会隐去重要信息。”

程杉蹙眉:“可是,她什么都会告诉叶臻。”

林医生耐心地向她解释:“作为病患家属,他有权知道部分病情。”

程杉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用词:“部分?”

林医生笑道:“当然。每一个心理医生,都无法对任何一个人和盘托出她和病人的所有交流内容。即便有录像录音,但很多重要的交流是来源于眼神、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

不知道为什么,程杉的心微微悬起。

她说:“心理医生,只要跟我聊天,就会知道我所有的想法?”

林医生:“心理医生不是神仙,她们往往会对病人给出的所有信息进行收集,再根据已有的经验,整合一个最大可能性的推测。”

程杉:“也就是说,她们说得也未必是真的。”

林医生:“当然。世界上最好的心理医生,也不敢保证自己永远是正确的。”

莫名的,程杉又轻轻舒了口气。

程杉又问:“聊聊催眠吧,我看到走廊上的宣传栏,说您是国内第一个将催眠治疗用在医学领域的职业心理医生。”

林医生:“想聊哪方面?”

杉说:“乔恩对我进行过一次催眠。让我忘记在意大利那两年的记忆。”

林医生没有说话。

程杉:“催眠真的无所不能?像电影里那样?听上去挺玄幻的。”

林医生又笑,程杉发现自己一点也不讨厌他这么笑,来自长辈的关怀,她从小就极其缺乏,所以面对任何长者亲切的笑容,她都会觉得亲近。

林医生说:“这么打个比方,如果我们把人的大脑比作一间屋子。”

他指了指两人所处的这间屋子。又说:“地板、墙壁、天花板相当于你自出生开始就慢慢累积的根深蒂固的常识。窗帘、沙发、茶几等等,相当于你通过不断学习和与外界交流,一点点形成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念。而最后添加的,比如这个茶杯、这张纸、这支铅笔、这块橡皮,相当于后天的不同际遇留下的印记。”

程杉点点头表示理解,又说:“催眠能做到多少?摧毁记忆?更改记忆?”

林医生摇摇头:“没有那么容易。”

他拿起桌上的橡皮,将它塞进身下的沙发底部,说:“最常做的,其实是将部分记忆放在你不容易发现的角落里——在潜意识的一角。你不刻意去回忆,会以为自己遗忘了。正如你现在不刻意去找这块橡皮,会以为你丢失了它。”

懂了,所以当她回到Q市,开始有意识、有线索地回忆程见溪,就慢慢想了起来。

程杉说:“如果藏得够好,是不是我再怎么找,也不容易找回来?”

林医生颔首:“理论上是这样。不过也是因人而异,我们现在所处的屋子小而简单,但事实上,许多人的大脑却极其复杂……对于心理状态本就不稳定的人而言,催眠的实施难度相对要小很多。”

“屋子越大,家具越多,就越好藏东西的意思呗。”程杉明白,“我懂你的意思,也许我这脑子是个三层大别墅,后天的那段记忆,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藏住也容易得多。”

林医生失笑,说:“可以这么理解。”

程杉又说:“最后一个问题。”

林医生目光沉沉地望着她,鼓励道:“说说看。”

程杉没急着说,而是从茶几上拿起铅笔,掀开自己坐着的沙发垫,露出单薄的沙发内层来。

她比划着铅笔,做出一个往沙发里扎的姿势:“藏东西嘛,如果是一味地追求不被发现,最好的法子当然是做一点破坏。沙发里面不错……”

她的目光落在墙壁上:“在墙上挖个洞,好像也不错。”

林医生的目光更深:“你想问什么?”

程杉没有损坏沙发,又重新坐回去,似有些难过,低声道——

“最后我想问的是,催眠真的只是简简单单藏东西吗?如果记忆牵连的太多,想要遮盖,是不是避不得已会做一些,难以补救的损毁。”

林医生的喉咙有些发干。他想起从前和乔恩的对话来。那个孩子太固执,缺少经验,对病患的体恤也不足,认为只要能达到病患家属想要的结果就是成功。所以她根本听不进去他的劝告。

他轻声道:“是有这样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