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10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我啊?笨啊,考不上好学校,所以只能干这个活啊。……爸妈?他们只爱弟弟,好吃的好玩的,我只有眼馋的份儿。从小到大都骂我是赔钱货。明明是弟弟的错,他们就打我。怎么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啊。具体说啊,切!你们这些人真是……扫把,棍子,鞋底,巴掌,棒槌,手边是什么就用什么呗。有一次把我从二楼踹到一楼,滚下来,脸上磕的都是血……能怎么办,擦好了还是流血,就送到镇上医院,打了几针,医生说没事就回来了。你看,我耳朵后面还有个疤呢!呵呵,……习惯了就没感觉。
对啊,也没办法啊,你能怎样?认命喽,不认命不得气死啊。不像你们城里人的孩子,爹妈还会跟你们商量着做事,小孩还敢问,你凭什么打我?呵呵,我要是敢问一句,准会被他们打死。敢犟嘴,打不死你,还你敢犟嘴。……恨,当然恨啊。恨不得他们早点死了算了,死了就不唠叨了。每次回家就是问挣了多少钱,给他们多少钱,他们老了,干不动、也打不动了,就唠叨。要我给钱,在城里给我弟弟买个房子,没房子娶不到老婆啊。……给啊,不给能烦死你,到处跟人说我不孝,回家没好脸色。
好歹也是爹妈,虽然是天天打,但也是给了碗饭我吃,把我养大。算了,好过没爹妈的人,过年过节也有个地方去。但是我也不全给,我自己还要结婚养孩子呢。现在给了钱,每次回去还能夹块肉给碗里,不然连饭都不给做,就说干活去了。有一次过年回去没带多少钱,把我的被子衣服箱子扔到门外,叫我滚回上海。……你说大过节的,让我去哪里?宿舍也没人啊,街上都是冷冰冰的,上海也不是我家,只有去同学那里窝几天,等初七初八才回上海。……还是钱亲,钱是亲儿子亲女儿亲人啊……你们给钱,我才给你说这些,不然才懒得理你们呢,每天按摩累死了,还要跟你们聊天。……
许周周举着摄影机,听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女孩,一边给客人按摩一边说话。
摄影机镜头拉近了,细致地记录着女孩子不停动作的双手。指甲剪得很短,手指骨节特别粗壮,仔细看几根手指还有点歪。手背皮肤粗糙,大大小小的伤口还有裂纹。单看手,恐怕会以为是五六十岁的人。
许周周想到妈妈的手,雪白细腻的如凝脂如美玉。妈妈有时候还会去会所美甲,有时候是纯色、有时候是花纹,还有时候是点缀着小钻石,精致优雅……和她一起的阿姨们也多半是这样,身边的同学女孩子也无一不是柔美如画的双手。在现实中,他从没看到过这样沧桑的手。
当女孩子一边给客人按摩足部,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残酷往事,许周周诧异于她的冷静,甚至是冷漠。他想象不到如果这些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会作何反应。他以为这些困难的事情只会发生在小说、电视里,发生在遥远的五六十年代。
同情的涟漪在他的心头激荡,结束这天拍摄,付好报酬后,他没有立刻走开,而是打算请她吃一顿饭。女孩子惊讶地半晌,警惕问道,你想干嘛?
没什么,我只是想请你吃饭。我……许周周窘迫的红脸解释道。
抱歉,我看你是好人。很多男人请吃饭,其实是有别的心思。虽然我缺钱,但是别的事情是不干的。
不是,我的确是觉得你们的饭菜太差了。想请你吃顿好的,抱歉啊……
没事,我们吃习惯了。女孩笑了,多谢你的好意,今天跟你吃了好的,明天回来就吃不下这些烂猪食了,索性还是不要吃了。不能长久的东西,给了我们,不过是徒增烦恼。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否则总会不停地回味想念,就过不下苦日子了。苦日子那么长,这些偶然的眷顾,还是算了吧。
啊。许周周心神一震。
明明是个眉目平凡,浑身普通至极的女孩子,此时却陡然生出了一英勇的侠气。自己的同情和好意,黯然失色,许周周连连抱歉。
女孩子了然笑道,不要同情我们,我们就这命;也不要用请吃饭来满足你们的同情心。我自己都没有自怨自艾,你们就不要多想了。干活拿钱,天经地义。我们这活就值这些钱,没啥抱怨的。真有本事的,干值钱一点的活才是。哎,你要是真觉得那个啥,不如把请我吃饭的钱折成钱,发个红包给我得了。
这一波三折的情绪啊。
许周周才对这女孩生出敬仰之情,最后说把饭钱折红包的提议又让他觉得牛头不对马嘴的膈应,叫人哭笑不得。
最后还是发个五十块钱的红包给她,她笑了笑收下,道了谢。施施然走进休息室,她的背挺得很直,端起饭盒,慢慢地把稀烂成一团的青菜白面条,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抿着嘴,慢慢地咀嚼,端正、斯文,仿佛在品尝世上是难得的珍馐。
许周周立在原地,默默打开镜头盖,端起摄影机对着女孩吃饭时静谧的远影拍了好一会儿。
休息室的门半开着,光影变幻,明晦交错,半扇门把世界隔成不同的两半。
结束工作已经夜里九点多,路上成双成对的行人,衣着或光鲜亮丽,或朴实简单,他们的脸上表情或幸福或平淡。若从前,许周周一定不会有什么想法,因为所见即是所见,无需多想。
可今天之后,他就不会如此简单地看世界:你看,那么不起眼的女孩,有如此倔强而宽阔的内心。所以每个人,一定有他的不为人道的内涵吧!……这些陌生的每一个人的背后,都有怎样的故事呢?故事是彩色的还是黑暗的?如果不走近,恐怕永远看不出:那些平静脸庞下的绝望,绝望下的坚强;幸福眼神掩饰过的悲伤,悲伤之后的满足。
人生不是非黑即白的两块铁板,而是如太极一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纠缠。
他曾经以为的世界,原来不是全部。这世界仿佛是无边无际的海洋和天空,可以让人无休止地探索下去。
把这些普通人的生活拍出来,让他们说出来,哪怕只有这一点点的瞬间,让他们可以面对真实的自己,让跟他们有着类似经历的人不那么孤单,有继续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那么,这工作就有意义。
想着,他的脚步顿时轻盈起来。一扫几天因为感情一事带来的心神不定。许周周能够感受到黄景歈的喜欢,可也许他的喜欢就仅仅限于喜欢,若想更进一步,许周周恐怕觉得自己会是庸人自扰。
喜欢是一回事,相处是另一回事,继续往前相爱相守,恐怕这些不单单是喜欢就足够的。自己是喜欢黄景歈,可是两个男人的喜欢与普通男女喜欢不同,喜欢到什么地步,又或者是想达到什么地步,这些许周周从未考虑,他也觉得想不清楚。
这几日不爽,没怎么与他联系,更不用说见面,觉得那股子激动、冲动减弱了很多。
也许我不过是想要个哥哥的冲动吧。许周周自我开解道。
不守着人物拍片子时,许周周躲在学校机房里剪片子。看视频里,黄景歈一举一动,一笑一颦。
看男人对镜头笑着说,不累吗?
看他霸道地用手遮住镜头,说休息,别拍了。
看他炒菜时微微撅起的嘴唇,好想扑上去咬住……可怜见的,真不该来剪辑片子,这会儿居然重新点燃了对他的思念。像有一只甜蜜的手,摧毁着本来就不牢固的防线。
在吗?明天有空吗?
干嘛?许周周心中一喜,还知道来找我,早知道多晾你几天。
嗯,那个欢欢说明天我有个广告要拍,你来不来补镜头?
啊?好。许周周咬牙切齿地答应了,还以为……哼真是太可恶了。
身份证号码给我,我去帮你买票。
啥,还要坐火车吗?
嗯,去苏州。很近的,半个小时就到了。
苏州坐什么火车,车站人多臭死了,许周周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我开车去,你要不要坐我的车?
啊,你早说,我票都买了。害我浪费了几十块钱,我的钱是很宝贵呢!
别废话,坐不坐?不坐就滚。
坐,坐,坐。当然坐,动车怎么有私家车舒服,谢谢周周大佬。
一边嫌弃的骂一面心生欢喜,许周周觉得自己简直是精分。还是控制不住,笑出了声,从学校机房蹦出来,打车回家,把家里的车开过来。
许周周向来不喜劳烦,开车这种累人的事情,总是别人来干,否则宁愿走公共交通。事出反常必有妖。
妈妈问,开车去苏州?带女孩儿啊?
知儿莫若母。每个妈妈都是FBI,而每个陷入感情的人都是一流的撒谎高手,而且毫无心理负担。
有器材。动车不方便啊。
哦。很大的器材吗?还要灯光轨道啊?
呃,那倒没有。零零碎碎的器材,带起来有点麻烦。许周周摸摸鼻子,眼神闪烁,哎呀,说了你也不懂。走了,拜拜。
开车当心。
晓得了。
哎……
不知道妈妈想说什么,许周周没听完就跑了。妈妈想说的是,如果带了女孩,注意安全——各方面的安全!中国人羞于谈性,哪怕已经成年成家,甚至夫妻之间。正视人的欲望,还真不容易呢。不过,如果妈妈知道是男生,恐怕会吓晕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门铃响了,许周周一个激灵,从床上跳下来,哒哒哒赤着脚跑去开门。差点撞进黄景歈的怀里,碰到他厚实的胸膛。
哎呦,我操。
黄景歈扶住趔趄一边的许周周,笑了:一大早怎么热情,投怀送抱。
滚边儿去。许周周摸着额头骂道,怎么这么早?
嗯,兴奋地呗。伦家要坐你大车车去玩。
呃,好恶心。许周周做呕吐状,翻翻白眼,给我做碗面,好饿。
好嘞,客官您等着。马上来!
黄景歈也不多言,捋起袖子拿好食材,钻进厨房,熟练地一通切切炒炒。不多会儿,等许少爷洗漱完毕,香喷喷的番茄鸡蛋面就端在面前,上面还躺了个完美的圆形煎鸡蛋。红的番茄,白的面条,绿的葱,黄的鸡蛋,香味从厨房飘到客厅。许周周手指大动,一步跳坐在椅子上,搓搓手开始大吃起来。
好不好吃?
嗯嗯。呜呜地含糊着道,没空说话。
就喜欢这一样啊?没有别的爱吃的吗,下次给你做。黄景歈心满意足地看人吃饭,目不转睛。
喂,不礼貌啊。盯着人吃饭,我都不好意思大声丝溜溜地吃了。
好看啊。我喜欢看!黄景歈毫不脸红地说着让人脸红的话。
呃。许周周暗自欢喜,热热的面汤蒸着,白皙的脸庞发红,不知是羞得还是热的。嘟囔一句神经病,没了后话。
笑笑闹闹,七点钟两人开车出发。
九月秋高气爽,温度适宜。一点点风从车窗吹进来,拂过发丝,吹动衣服,带着墨镜的许周周聚精会神盯着路况,不偏不倚地端坐着,修长的手指安静地伏在黑色方向盘上,偶尔几个利落漂亮的踩刹车换挡,尤其显得丰神俊朗,洒脱动人。
两人没有说话,任由音乐起伏流转。这样的相处,什么都不说就很好了。
累不累?黄景歈看着端坐的许周周,轻轻问道。
嗯?啊,不会。你累了?
没有,怕你累了。
切,又不是女人,才开多久就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