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灾虽然有一定的危险性,但比起出任务真的要安全很多,就是累,持续的时间特别长,心理压力大,尤其是看到同胞被压死在残垣断壁中支离破碎,甚至这其中还有天真质朴的孩子时,那种滋味格外难受。
灾后72小时是救援的黄金时间,梁毅他们是乘专列过去的,赶到时,距离地震发生刚好过去一天一夜。到了灾区所有的民兵、武警、部队官兵全都投入到了救灾中,不眠不休,累了抱着胳膊打会瞌睡,眯一下,饿了就吃点压缩饼干。
梁毅被分配去了城里救人,到第三天的时候,正好赶到了一座居民楼。那座居民楼有五层高,塌了一大半,只有第一二层还矗立着,但被上面三层倒下来的砖石给压住了。当晚,一楼有户人家在家里睡觉,没能及时逃出去,被埋在了里面。
梁毅和队友经过观察,选了一处最薄弱的地方开始挖土,搬开掉下来压在一楼正门口的石头。但才挖了一半,忽然又有余震袭来,毫无征兆,震得本就是危楼的房子,轰地一声又塌了一角。
而那一角,刚好是梁毅他们挖空的地方。二楼的石板倾斜下来,很大一片,差点砸到梁毅头上,最后擦过他的头皮,把他的帽子刮了下去,重重地砸在地上。
“帽子被砸进了石头里,后来我把它挖出来,玉就被摔碎成了好几片。”梁毅惭愧地看着姜瑜。他答应姜瑜要把这玉收好,一定不会取下帽子的,但才去灾区几天就失言了。
那顶帽子被戳了洋柿子那么大的一个洞,找出来也没法戴了,梁毅只好把缝在里面的玉收了起来,拿回来交差。没想到姜瑜还真惦记着。
姜瑜听了之后,久久无言,好半晌才闷闷地打了一下他的手:“你就作吧,你这条小命迟早会被你作掉的!”
梁毅反手抓住姜瑜的手,安慰她:“不要担心,我一直很小心。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姜瑜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她现在听到他说这些事,都还觉得后怕,可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还继续在灾区呆了五个多月,回来之后若不是她主动问起,这个人恐怕连提都不会提起这事。
她从认识梁毅到现在,才两三年,这人都已经好几回在生死边缘徘徊了。姜瑜觉得,不用沈红英预言,就凭梁毅这倒霉的运气和危险的职业,也能想得到,哪怕是明年这个坎儿过去了,他的小命也未必就安全了。
真要安全,除非哪天天下太平了。这也不好说,就是太平盛世,一桩车祸,一场疾病,一个小小的意外,也能随时都要了人的命。意外随时伴随着人的一辈子,谁也说不准明天会发生什么,姜瑜努力说服自己,以平淡视之,别发火,别焦虑。
但她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完全不想搭理梁毅,将他推了出去:“时间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
这明显是生气了,梁毅哪敢走,但他也不敢硬闯进屋里,免得姜瑜生气,便站在了门口,死皮赖脸的:“小瑜,时间还早,陪我说会儿话吧。我不进去,我就站在门口,不打扰你……咳咳……”
边说他还边咳了好几下,这招苦肉计用得好。到底惦记着他刚回来,说不定在灾区留下了什么病根,姜瑜没坚持几分就打开了门,把他拉了进来,然后一指离床很远的那张椅子:“坐好,别动手动脚。”
梁毅老老实实地坐下,看姜瑜在那儿拿出盒子,翻她的玉。
哪怕隔了一两丈远,梁毅还是看见了,她那小木盒子里已经有好几十块大小不一的玉了,在灯光下,绿油油的一片,闪烁着莹润的绿光。这些东西,是谁弄来的不言而喻。
梁毅心里头有点酸溜溜的:“天冷了,你别天天去种菜了,喜欢玉,我下次想办法给你弄。”
提起这个,姜瑜又想起他刚才带回来的那几块玉:“买玉的钱你从哪儿弄来的?”
梁毅每个月有八十多块的钱工资,但这部分钱,他每个月留下十块开销,然后给另外资助的两个烈士遗孤每个月寄五块钱,还剩下六十多块,几乎是每个月都拿回来交给姜瑜了,说是家用。
他应该是没私房钱了,就算现在玉不值钱,这么几块水头不错的玉,随便拿到黑市,一个也得上百块,加起来怎么也要千儿八百,他哪来这么多的钱?这么贵的东西,别人也不可能白送给他。
“怎么,担心我的钱来路不正?”梁毅揉了揉姜瑜的头,“放心吧,违法乱纪的事我不会做。去年冬天,在山上打了两头大野猪还有几只野兔之类的,卖到供销社,赚了几百块。正好你喜欢玉,我有个朋友也比较喜欢收集这些东西,就让他帮忙收了点。”
姜瑜再次把他带回来的玉拿起来瞅了瞅:“几百块恐怕不够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梁毅苦笑,“还差点钱,我用我妈以前留下的金子补上了。”
金子,他家还藏了金子,姜瑜讶异地瞟了他一眼,从柜子里翻出另外一个木匣子,直接递给了他。
梁毅打开一看,里面放着成叠的纸币,粗一估计,至少有好几千。
他吓了一跳:“你哪儿来的这么多的钱?”
就算他每个月拿六十块回家,两年一分钱也不花,顶多也就一千出头,这木匣子里看起来可不止那么点。
姜瑜才不管他的讶异呢:“明天你去把金子赎回来,剩下的,让你的朋友一并帮我买玉吧。”
这个时候,钱还很值钱,玉、古董玩物不值钱,但未来几十年,钱会一直贬值,而这些现在看起来不值钱的玩意儿却会跟着水涨船高。正好梁毅有门路,赶在改革、开放前,把钱都换成实用的东西,免得以后这些好东西想买都买不到。
梁毅已经习惯了姜瑜对玉的痴迷,盖上了盖子:“好,他那里有好玉我都让他给我留着。”
说完这个,姜瑜想起了另一桩事,问他:“灾区现在怎么样了?这次地震死了多少人?”
提起最后一句时,姜瑜的语气有些艰涩。虽然听秦老头说,死亡没想的那么严重,但不管有多少,这些冷冰冰的数字对应的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死亡加上失踪的大概有四五万人,目前还在进一步统计中。灾区已经差不多清理完毕,灾民也住进了新建的房子和帐篷里。灾后重建,任重而道远。”梁毅语气低落地说道。
没有去过灾区的人,没办法体会到那种看着自己的同胞家园被毁,妻离子散,天人永隔的悲伤。
姜瑜握住他的手:“抱歉,我不该问你的。”
她实在是想知道地震究竟是什么情况,但媒体的报道总是寥寥数语,关键信息都模糊了,时至今日,外界对这场大灾难知之甚少。不过让姜瑜唯一欣慰的是,所有的报道都没提起过那封信的问题,而且事情都过去快半年了,也没人找到她。
梁毅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面前,平视着她的眼,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不过我在灾区听说了一个离奇的故事,你想不想听?”
姜瑜总觉得他的眼神不对,但他的语气又勾起了她的好奇心,犹豫片刻,她点了一下头。
梁毅垂下了头,逼近姜瑜,声音很轻,但落到姜瑜心里却像是平地炸起了一道惊雷。
“在地震事发前几天,灾区有不少部门和个人收到了一份来历不明的信,你猜这些信上面写了什么?”
姜瑜眨了眨眼,无辜地看着他:“写了什么?”
她都跑到几百公里外,还用了易容符,连郭嘉都没查到是她,姜瑜自觉在这件事上,她做得很隐蔽,梁毅应该猜不到她头上才对。
“地震的准确时间,当然,最后地震的时间与纸条上的有所出入,但也只差了两三个小时。你说神不神奇?”梁毅敛起了笑,握住她的手加重了三分力道,似乎在暗示她别说谎。
姜瑜心里咯噔了一下:“是吗?那还真是神奇。”
“我也觉得。”梁毅松开了姜瑜的手,像是事不关己似的,淡淡地说,“地震前几天,这些信传得沸沸扬扬的,在民间引起了极大的震荡。正是因为这则流言,不少市民当天晚上没在房子里睡觉,而是出去铺凉席,打地铺,因此幸运地躲过了这场灾难。灾后,这个情况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还保存着的信都被收了上去。”
话说到这里,他忽地住了嘴,转而说起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你这段时间在家里都还好吧?”
姜瑜还沉浸在信被收起来的那件事中,他这猛一拐弯,姜瑜有点反应不过来,诧异地瞥了他一眼:“还好。你还没说那些信呢,有关部门找到这个寄信的人了吗?”
“这个?我有告诉过你寄信的是一个人吗?”梁毅反问,目露精光,深深地看着姜瑜。
这时候,姜瑜如何还能不知道,梁毅早就怀疑上了她,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让她承认吗?
她撇了撇嘴,不大高兴地睨了他一眼:“好了,是我,是我,好了吧,你这下可以说了吧?那些信呢?调查清楚了吗?对了,你怎么怀疑到我头上的?”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明明就不在。
“信封。”梁毅指出了姜瑜的破绽,“你向我讨要的三十个信封。那是军区出版社自己印刷的信封,跟外面买的,看起来一样,但纸质还是有所不同,信封要比邮政局卖的厚实一些。”
厚实一些?一个信封能比另外一个厚到哪儿去?用毫米恐怕都量不出来,这么细微的差别,他也能发现,姜瑜觉得自己暴露得还真是冤。
梁毅能发现,姜瑜担心别人也能发现,她两只手撑住脸颊,恹恹地说:“那完蛋了,我很可能会被人当成怪物抓起来,不行,我得想办法,把这件事给模糊过去。”
“现在知道怕了?做事的时候怎么不跟我商量。”梁毅捏了捏她嫩生生的脸颊,“放心,地震来了,大家逃命都来不及,谁还有心情管这信。最后只找到了35封,其中有两份是军区的信封,我不小心失手把它们掉到了水坑里,不会查到你头上。”
这么说,姜瑜才彻底放心了。不过这件事也给她提了个醒,永远不要小瞧任何人,这个世界上,聪明人很多,以后做事情还得更小心才行。
可她放心得太早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头顶上传来梁毅危险的声音:“你现在是不是该跟我好好说说信上的内容?”
完了完了,怎么忘了还有这一茬。
姜瑜仰起头,干笑了一声:“我说是我做梦梦到的,你信吗?”
梦到千里之外会发生地震,还不惜为了个梦,大动干戈,冒着暴露的风险买了几百个信封,特意跑到几百里外去把信寄出去?
梁毅不动声色,又问:“除此之外呢,你还梦到什么?”
这是要寻根问底的意思啊,姜瑜泄气地瞟了他一眼:“我还梦到你会英年早逝,你说怎么办?”
闻言,梁毅怔了一下,握住她的下巴:“真的这样?”
“骗你的,谁让你每次出去都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呢!”姜瑜白了他一眼,“没有了,就这一回,你相信我吧。”
这话显然并不能取信于梁毅。他把姜瑜拉了起来,抱进怀里,叮嘱她:“以后再有这样的事,记得告诉我,不要自己一个人强出头。我可以跟你一起出谋划策,想办法解决问题。”
他知道姜瑜的来历有些问题,不管是院子里的菜还是这特殊的玉,都说明了她的不同。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只要这秘密不会伤害到身边的人,那又何必一定要刨根问底呢。
没想他这么容易就放过自己了,姜瑜有些感动,仰起头,吧唧亲了一下他的坚硬的下巴:“等我想好怎么说了,再告诉你。这可是个漫长的故事。”
她愿意主动坦白,这已经是莫大的惊喜。梁毅很有耐心,托起她的头,对准红唇狠狠地亲了一口:“不着急,你慢慢想。时间不早了,天气冷,早点睡吧。”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姜瑜拉住了他。
梁毅指了指隔壁,要笑不笑的看着她:“怎么,不让我走,今晚是打算让我睡在这儿吗?”
“想得美!”姜瑜松开了他的手,站了起来,背对着他,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走吧,走吧,快回你的屋子里去。”
梁毅顺势出了门,站在门口又看了她一眼:“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说罢,他替姜瑜拉上了门,然后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梁毅转过身,仰望着天空中还在不停飘落的雪花,幽深的眸子中染上了一抹愁绪。
“英年早逝”!从看到身边的战友时有牺牲起,他就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只是从前他一个人,即便是青山埋忠骨,也无所畏惧,但现在他不是一个人了。他要真有了什么意外,姜瑜怎么办?这个事情他得好好想想。
***
次日清晨,姜瑜醒来的时候,雪终于停了,天空放晴,通红的太阳高挂在天空中,但却没什么温度,打开门,冰冷刺骨的寒风就扑面而来。
姜瑜连忙裹紧了棉袄,瞧了一眼隔壁的门,发现梁毅的房间大门紧闭,估计是还在睡觉吧。
姜瑜赶紧跑去了厨房,准备做好饭再叫他。哪知她一进厨房就发现,炉子上热着一锅粥,上面的蒸盘上还放着两个大肉包。除此之外,厨房里那张摆放菜板刀具的桌子上还非常显眼地放了一块四五斤重的猪后腿肉和两根筒骨。
这得多早就去买东西啊!姜瑜吃了一惊,连忙跑到他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里面却没人应。等了两分钟,姜瑜推开了门,他的房间里被子叠成了豆腐块,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完全不像有人睡过。
这人,又跑哪儿去了,姜瑜嘀咕了一声,转身准备出去找人,刚一扭头就看见桌子上的白色搪瓷杯子下压着一张纸。她走过去,拿开杯子,纸上写了一句话:我回队里了,除夕回来。
才回家呆了还不到24个小时就又走了,姜瑜有些惆怅,捏着纸撇了撇嘴。
不过这种惆怅没持续多久,因为雪停了,大家都要出去扫雪,把马路和家门口打扫干净,过一个红红火火的新年。
姜瑜也加入到了大部队里,随着街坊邻居一起,先把巷子和巷子外面的那段马路打扫干净,又将自家门口的雪扫到了树窝里。等忙活完,姜瑜出了一头的汗,她将垂下的头发捋到后面,准备回家做饭,远远的就瞧见卢主任来了。
“你打扫得真干净,往年下大雪我过来的时候,这家门口都堆满了老高的雪也没人管。果然,这家里还是得有个人。”卢主任拎着一块豆腐笑眯眯地说。
姜瑜笑着邀请她进去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