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晚词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宣战之后,天子便不再言语,一时间原本就空荡冷清的连廊里,只剩下来来去去的细微风声,先前的人声霎时收住,取而代之的是檐角嘀嘀嗒嗒的落水声,微湿的青石地面上很快积起几滩小水湾,倒影着两人有些僵硬的脸孔,还有身边飘摇招展的阴江竹的竹叶,情景肃杀。
我抽空缩进飞云扇的后面,同逸尘嘀咕了一句:“这下子有好戏瞧了。”
逸尘不带情绪的回了我一句:“你把你自己管好,没事少打听别人的事。”
我佯装发怒横了他一眼,又回神去瞧唐晚词,结果好巧不巧同天子瞧了个对眼,这下子我避无可避,恨不能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遁了,我一边咒骂自己时运不济运气背,一边低下头隔着河堤向天子揖了三揖朗声道:“吾皇万岁。”
天子隔着河堤甩了甩腰间金底镶绿松石的斋戒牌,一脸狐疑的打量着我,转头低声跟唐晚词交谈了句甚么,唐晚词就温文尔雅的笑起来,笑得眼角的一朵莲花都在随眼波逐流而绽放。
唐晚词说了甚么我没听到,我只听到天子很懊恼的说了句:“你敢!”
唐晚词在他面前再一次起高腔:“我敢不敢不久的将来你就会晓得!”
我站在河堤对岸看天子毫不顾忌身份地位,甩开手中的旧衣服指着唐晚词的鼻子低声咒骂了几句,听不太清楚的诅咒和侮辱性的话语,又用两手分别抓住他的两只衣袖,对他左摇右晃了一番,继而气哼哼的拉下脸来威胁他:“你若再执迷不悟,小心朕把你们唐家株连九族满门抄斩,一个活口都不给你留!”
他本来长得就够丑了,还比唐晚词矮一头还多,不发火时至多瞧着不怎么舒心美观,现如今肆无忌惮的发起火,直接丑得令人作呕。
好在我有先知之明,打小就听我爹讲过,得了位的皇子多半都长得不好看。
因为好看的心都不狠,都被不好看的软禁了,所以真正即位的都不好看。
天子发完火,就在唐晚词云淡风轻的笑容中,愤愤不平的拂袖而去。
我目送他略有些肥胖壮硕的身体,一迈一个企鹅步挪出子云亭的后身,又向东南方向的偏门挪过去,再被一众娘炮的小太监们,前呼后拥策马装车离去,又目送唐晚词飘着火红色,如同行走的火焰一般的衣摆,行云流水的走进屋子,这事才算阶段性的告一段落。
天子一走唐晚词重回平静,平静的就像甚么事都没发生过。
唐晚词没有要提的意思我自然也不会提,逸尘的话更是少得可怜,所以天子就像是个不曾存在过的摆设,没人记得他也没人敢记得他,就算明知是在演戏,大家也还是要陪着唐晚词把这出戏给演完,只要他本人愿意。
唐晚词在征求过大美人的意见之后,很快给我们分了房间,半道上又把我从房间里支开,单独和大美人谈了将近一个时辰,后来谈完门一开便闪的不见人影,直到华灯初上开晚饭的时候也没有再露面。
没人晓得唐晚词在哪里,没人晓得唐晚词的房间在哪里。
暮云潇不肯说,玄夜更不肯说,我下午在云景台里转悠了一大圈,也没有找到想象中近似于五行宫的入口,我只能肯定的说,这里是唐府不是五行宫,最起码不是大家通常意义上所认知的那个五行宫。
一场晚饭吃得各怀鬼胎,还有暮云潇从旁拆台,可谓有声有色。
大美人和逸尘素来就是两个锯了嘴的闷葫芦,无论好话坏话永远都是闷在肚子里,不到万不得已坚决不在人前多说话,今儿晚上直接连话都不怎么说。
下午唐晚词避开我同大美人单谈之后,逸尘看大美人的眼神便带上了谨慎,大美人同他之间的对话也愈发少起来,大美人沉默不语的在吃东西,梅婴和云妩心有余悸的往我身上瞟,那眼神中明白写着,一定是我惹她们谷主不开心,但我其实也是个蒙在鼓里的受害者,所以再次成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受害者。
没人敢多嘴,没人敢喘气,都怕莫名其妙被溅了一身无名的鲜血。
晚饭的前半场就在一片死气沉沉的,你猜我我猜你中度秒如年的度过。
晚饭的后半场暮云潇迈着招摇的步子大驾莅临,终于令我们蓬荜生辉。
从暮云潇露面到晚饭结束,林妙雪和秦雨曜就像两块撕不下来的扭股糖,一股脑贴到他的身边,云潇哥哥长云潇哥哥短,你看我这个发带好看吗,你觉得我穿这颜色显皮肤白吗,叽叽喳喳一顿问问得我眼晕。
暮云潇是个难得的人才,不仅不嫌烦,还从头发稍到裙子摆,从胭脂的颜色到指甲的形状,挨着个把她俩都从头到尾夸了一遍,这事在林妙雪和秦雨曜的眼里瞧着暮云潇忒温情忒亲民,然在我眼里瞧着暮云潇戏味忒足演的忒做作。
吃饭的时候若是有秦雨曜在场,饭桌子必定要遭殃,米饭汤油满桌流。
我坐在大美人和逸尘的中间,一秒一秒挨过来,好不容易挨到吃过晚饭,大美人就带着梅婴和云妩,说了句有事要做便撤了,毕天仍是一叠声尉迟谷主等等我,溜溜跟在他的身后追过去,林妙雪和秦雨曜持续对着暮云潇发花痴,边发花痴边被他牵着鼻子到处走,满满一桌子人瞬间散了个干净。
我摇着折扇身前身后四下打量了打量,俯在逸尘的耳边把下午去找五行宫入口未果的事说了,又交代了他帮我去盯梢暮云潇,挖出唐晚词的具体所在,目送他踏着月色离开之后,直接跳到子云亭的屋檐上,找了个可以一览全景的位置,合衣抱着飞云扇和清波游鱼的折扇对月躺了。
唐晚词绝口不提请我来的目的,我也可以采取按兵不动的策略继续观察他。
夜深,竹凉,疏楼横斜,我在屋檐上翻了个身,把一只胳膊垫在脑后。
如今按我的想法,一切的一切都是源于天子与唐晚词之间,这一段说不上感天动地但绝对狗血至极的话本子,天子大抵是迷醉在唐晚词的美貌之中,大抵是见到唐晚词之后才真正断了,或者换句话说是天子先爱上了唐晚词,却并未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唐晚词也心甘情愿爱上自己,以至于在这整整十年中发生了各式各样爱恨情仇的虐恋,最后引发了种种令唐晚词不能忍受,也忍受不了的毁灭性的结果,最为直接的便是导致唐晚词要奋起反抗,并且抱定了要一路报复他到底的念头,我估计这个剧情走向,或许连天子本人都没预料到。
据我的观察,唐晚词应该并不是如同天子所说,是存心想要挑起江湖纷争,或许他只是想要这种凡事可以由他一人掌控的存在感,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这东西便能存在,只要是他不想要的东西,便可以在一念之间令其彻底消亡。
其实他这性子,从某种程度某种意义上来说,倒是与大美人有得一拼。
我猜他应该只是因为长期的环境压抑,导致沉迷于唯我独尊的充实感。
今儿唐晚词失控了,我下午一直以为,他是因为过往的失败和屈辱而自卑自责迁怒发狂,直到刚刚我才想明白,他失控不是因为失败和屈辱,他失控不是因为见到不想见到的人,他失控只是因为自己长久以来谋划的事正在脱离自己的掌控,这不是他在处心积虑之后希望看到的结果,所以他失控了。
屋檐下的竹影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人声,那声音听起来有些踌躇:“师傅,既然咱们已经按照唐宫主的要求把薛公子都请过来了,那咱们的任务是不是就算完成了,是不是就可以拿钱走人了?”
她师傅斩钉截铁的道:“现在还不能走,任务有变还得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