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等的这人晓得我家秘笈在哪里吗?你要等的这人不会也是来杀掉我的吧?一直听三哥说你功于心计,你也是这样对我的吗?”
逸尘执杯无声迎上我的逼问,双目凝视下巴微收:“你有话何不直说。”
“你还是恨我活了下来,你还是想三哥是吗?”
逸尘执杯的动作骤然停止,墨色瞳仁急速收缩:“那你给我个不恨你的理由。”
我摇头:“我给不了任何理由,就像我不能决定三哥的生死。一直以来都是你们在给我做安排,决定了便逼我去认,逼我俯首称臣,逼我承认间接杀掉了三哥。你以为我愿意背负这种命运吗?你以为我愿意每天每夜受良心谴责吗?你晓得我每天半夜梦到三哥,再哭着爬起来是甚么滋味吗?你以为我就不恨自己?”
逸尘默然沉思静候,静候我继续啰里吧嗦,静候我继续说得自己通体一凛。
“你以为只有你才想三哥,告诉你,我也想,我也想三哥。”
他的一半侧脸隐没在油灯的阴影里,一半侧脸在油灯光亮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眸半闭睫毛上翘,眼珠微微转动,睫毛根部跟着发颤,端起酒杯,因用力过猛再次牵扯肩头旧伤:“我情愿死在你的剑下,替三哥去死。”
这话是惴惴思付才出的口,逸尘抬眼双眼微眯,臂弯撑在桌面上双手指尖相触,轻轻抵在唇边,火光在他的面上跳跃,良久叹气:“你替小滼去死?”
隔着灯火我挺直脊背,觉得不该在这样一个时刻提起三哥,可是不提三哥,我同逸尘之间又能说些甚么,我张了张嘴巴:“我以为这样算是还债。”
逸尘小啜一口花雕,抵在唇边的指尖压得更紧:“小滼要我护你,你却愿意替他去死,完了把责任都推到我的头上,说我亲手杀掉你算是你还了我恨你的债,到头来还不是卖了我一个人情?丫头,你这人情我要如何还?”
“我没想卖你人情,也未必心甘情愿被你杀。”
片刻后逸尘道:“你回来的那天早上说得都是真的吗?”
我细细想了想:“回来的那天早上?我都说甚么了?”
他静静坐在我的身旁,漆黑色的眼眸里有一小簇跳跃的火光,那火光像极了灭门之夜老爹寿烛上的火光,挣扎,痛苦,摇摆不定,他举杯冲我一敬:“丫头,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可你也要明白,你和我之间是不会有结果的,你说得下辈子选个男胎投了,是为了能光明正大同我在一齐,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这样做不值得,你还有指腹的婚约,还得做掌门,所以你必须要有个不一样的人生。”
我望着他线条坚毅的下巴,浑身的血液在沸腾:“你我共同进退不可以吗?”
“楚河汉界,为何是楚霸王无颜面对江东父老,这事你怎么看?”
轻飘飘的一句却极有力度,楚霸王乌江自刎是为何,彼此之间心知肚明。
“我不在乎江湖世事,也从未考虑过名利之争,谁想同我争都是天意,我只在乎给三哥报仇,这世间人情棋局与我无关,谁要称王谁要出师我不想晓得。”
“所以你为了我连亲爹都不要了?连亲爹的遗愿都不在乎了?”
“指腹为婚?你何时也开始在乎这些镜花水月的东西,我娘亲死掉多少年南宫家也没有上门提亲,何况我连南宫墨人都没见过,无凭无据的事要如何作数!做掌门是做掌门,这同我选谁有何关系!”
逸尘扶额压低嗓音:“你能不能小点声,你怕人家都不晓得你的身份!”
嗓音发抖嘴巴不受控制:“你把我当成三哥不行吗?你不就是喜欢三哥那张脸吗?你如何晓得我就不适合你?”
逸尘敛眉神色有隐忍:“丫头你相信我,你我之间永远没可能。”
“你讨厌我?”
“不讨厌。”
“你不喜欢我?”
“谈不到喜欢这一步。”
“那你一路上救了我这么多回,都是因为三哥把我托给你?”
“不完全是。”
“那你瞧见我的时候感到烦吗?”
“不烦。”
“那你如何断定我和你之间没有结果?”
“你说呢?”
“可是你喜欢我这张脸啊!”
逸尘莞尔:“此话当真?”
“当真!”
“明儿一早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顿了顿:“甚么地方?”
“我常去的地方。”
“你常去的地方?”
逸尘不语,将头偏过去瞧自己袖口上的刺绣,我在他的默然中恍然大悟,一口血气冲上心口:“逸尘!你有必要做得这样绝吗?”
“你必须对我死心!”
小心肝在一瞬间被他亲手捏碎,捏得决绝狠厉没有余地,创痛至此嵌入骨髓。
“再说一遍我不去!也不会死心!我只问一句,除了三哥你能接受我吗?”
逸尘不做声,紧紧抿着薄唇站起身来,离去的毫无眷恋。
我的泪水蓦地流下来,伸手去推贵人:“贵人,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啊?”
贵人被我推得朦朦胧胧,拧紧眉头趴在桌子上咕哝:“四小姐,喝呀!”
我望望他又望望酒坛,端起酒杯木然啜了一口,酒杯很快见底满口涩苦。
我的本意是想借酒消愁,可这淡泊如水的花雕,委实不对我的口味。
一坛坛的陈年花雕勉强咽下,终是对影空落一片心伤,我不想做隐居山林的高人隐士,也不想做超脱红尘羁绊的大侠神仙,我只想让炎一一报还一报,只想为老爹和三哥报仇雪恨,所以世事繁华的喧嚣才更能激励我的决心,恨潮翻涌的泰然处之才更能明确我的目标,这是一种清静无为的境界,在我这里是道坎,必须要义无反顾牺牲自我的迈过去,都说浊世为人意在逍遥,我却觉得自己并不看重功于心计,也不擅长经营心机。
人生如此之短相思如此之长,纵使逸尘与我之间隔着光阴的流转,可我依然愿意默默把这一夜他把酒邀月的身影,把他带给我的芬芳酒香牢牢记在心底,依然愿意此生都把这一夜的鲜明牢牢记在心底,不负碧水流光,不负酒赋华章。
东方天际擦亮时贵人终于酒醒,蓬着鸡窝般的乱发,睡眼惺忪爬起来,手忙脚乱偷眼去望我,忽而风过隔夜的酒香四溢,贵人回望杂乱石桌轻声问:“四小姐,你跟这儿喝了一晚上啊?三坛陈年都光了?”
我背倚石桌轻轻叹息,转着酒杯喝完最后一口朝他微笑:“对啊。”
贵人瞧着我讲话开始结巴,于是又问:“小白脸呢?他怎么没在这里陪你?”
没了三哥我一无所有,没了三哥再无羁绊,没人会在乎我的喜怒哀乐。
我的反应开始迟钝,约略想了想才道:“你去叫他出门咱们去个地方。”
贵人摸着后脑勺扬眼:“四小姐,时间还早你要去甚么地方?”
逸尘的身影在我的脑海中似晨间清露,照出前尘旧事:“去见识一下勾阑。”
作者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