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细钩暝色几何,三尺青锋带了缺口,在我的手心里闪着丽丽的寒光。
浑圆殷红的血珠,在风速下掠过纤薄的剑刃,啪的落在我紫色的裙摆上。
血珠滴落溅起一团血雾蒙蒙的血花,在幻色的纱质表面逐渐洇澐开来,面色青惨的小弟子在我的面前,捧着断了半截的左臂蜷缩着跪倒在地,紧咬牙关痛得喊不出声音,原本空无一物的青石地面上多了一滩血迹,正在浓稠的蔓延无边。
一切来得太快,没有人做出我预想的反应,也没有人拿断臂的小弟子当做一回事,或许之于炎一而言,他的这些小弟子原就是一介草民与土鸡瓦狗无异,与他深谋远虑的大业也压根不在同一个层次高度上,因此他选择了视若无睹。
后半夜的鼎泰宫有些肃静的冷寂,纷杂的鸦雀嘶叫着划破天际。
高亢的乌啼刺得我的鼓膜发疼,温润的血水从手臂的伤口处涌出来,腥咸的血气瞬间弥散,我软着话音喊了一嗓子:“爹,你怎么样了?”
有两名回过神的少林弟子,不由分说从我身旁一掠而过,俯身拾起那小弟子的断臂恨恨瞪了我一眼转身回退:“师弟受伤了,最好的医馆在哪里?”
炎一仍是立在我面前不远处,肥硕的圆脸上满是深不可测,不发话也不阻拦,先前抢过来喊着救人要紧的两个弟子便有些讪讪的,一边拿眼睛瞟他一边开始抢救,可手边又没有药品,又没有包扎的绷带,不一会便急得满头大汗。
老爹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嘴角拉了个冷冽的笑容出来:“炎一大师,你的弟子是人,老夫的弟子便不是人!你的弟子断了手臂倒要两个人来扶来救!老夫的弟子你想杀便杀!这又是何道理?”
老爹的性子我是晓得的,素日鼎泰宫里最没架子的人便是他,上至我和三哥下至仆从弟子,只要是鼎泰宫的人,老爹便都要打成一片,于他而言每个弟子都是自己人,眼下见了这等惨事岂能不怒。
大殿的飞檐斗拱上压着如钩的残月,四下里静得发憷,微凉的夜风穿行而过,夹着股极清淡极清甜的荼蘼花香,枝叶在夜风的抚触下发出碎裂的声响,金灿灿跳跃不定的火光在寿烛上挣扎,奋力摇曳摆动了几下,噗的一声终于熄灭。
鼎泰宫里一片狼藉,杯盘碗碟摔得粉粉碎,稀稀拉拉散了一地,赤金色的寿字上溅满大大小小的血点子,老爹垂手持剑急速退步,剑尖划过脚边的青石地面,原先平整的地面烙下一长道深刻的印痕,金属摩擦石块有火烧过的焦糊气味。
我抬起头急急的扫了一圈,人群围得我里三层外三层。
别说是三哥的身影,就算是只耗子是只乌鸦也难觅其踪。
老爹一手支着我新制的小叶紫檀木手柄的剑,一手扶着膝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道:“炎一大师,老夫当真是小瞧了你,大师你出家修行多年,不仅没有断了与生俱来的贪念,倒还修出是非来了!秘笈老夫自然不会给你,这鼎泰宫你也别想着能够拆得掉,还有甚么招数尽管放马过来!老夫今日一夫当关,要么你放过我的儿子和女儿,要么同归于尽!”
炎一斜披了件崭新的绯色袈裟,半阖着眼皮松弛的双眼,边搓弄手中的念珠边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薛掌门所言差矣。何为贪念?老衲来取回少林祖师所写得手卷,委实不应称之为贪念。若说贪念,倒是你薛掌门盗取我少林的珍宝据为己有,理应是个贪念。”
我老爹素来便是个听不得打官腔的人,炎一仗着有朝廷在背后撑腰,这些年对我老爹对我们泰山派是愈发的不敬重,炎一的手掌慢慢翻了小半圈,锡杖随着内力也一同漂浮起来,须弥山下的环应十二因缘迎着微风,叮叮咔咔响得急,一时间整个庭院里有风起云涌之势,草叶枯木随着他的内力一同响应,我活了小半辈子,从未见识过炎一的真正实力,瞬间吓得发呆,不晓得应当退还是应当躲。
三哥不晓得自哪里冲过来,大喊了一声达摩禅杖法,飞身把我揽进怀里。
纤细修长的手指用力捂住我的耳朵,带着我滚落到近旁菱花窗下的拐角处。
内力形成的气流在我和他的身边回旋激荡,破裂的瓷器碎片划破我的手指,割裂他藕荷色的衣袖,未加防备的后背狠狠撞击在石墙上,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
来自四面八方的念经声震耳发聩,锡杖像一支沉重的石柱,轰然敲击在地面上,声响贯通着内力震得人脊柱发麻,眼耳口鼻一概失去了知觉,青石板连同一应的房檐瓦舍摆件桌椅,纷纷发出巨大的炸裂声。
三哥骨感的肩背紧紧绷起,奋力为我撑起一片求生的空间,大片沾染了灰尘的长发垂落在我的面颊旁边,瀑布一般阻隔了发帘之外的血腥场景,两只手臂紧紧把我圈在他的胸前,用口型比了句别怕,殷红色的血流像一条纤细的小蛇,沿着他的嘴角和下颌骨处的线条流淌直下。
道道鲜红的颜色攀爬在他胜雪的肌肤上,鲜红的甚为夺目,我抖着指尖去揩他面上的血迹,指尖触到粘腻的瞬间哭出声:“三哥,你受伤了!疼吗?”
三哥圈住我的手臂又紧了紧,略略皱起眉头道:“一点小伤没事的。”
我活了二十年,今儿晚上还是头一回与少林交手,也是头一回见识到如此强劲的内力,就算老爹不肯松口,就算三哥不肯讲实话,我也还是晓得,今儿晚上活下来的几率几乎为零,不是我对三哥的实力没信心,而是炎一的武功真的很强,三哥同他相比不过是瘦弱的被保护者,炎一是真正的强者,强大到无可匹敌。
老爹在炎一的面前像是棵秋后的蒲草,脆弱得不堪一击,持着剑在我和三哥的不远处软软瘫倒下来,炎一手中的锡杖贯穿了他的背心,杖尖当胸直入,鲜血好似开闸放水一般喷涌而出,霎时把他做寿穿的朱红色长衫湿了个透。
我窝在三哥的怀里扯着嗓子嚎了几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滚落下来,浑身上下的血都在同一时间凝固,我体会到了甚么叫绝望,甚么叫有去无回。
三哥掩着我的嘴巴压低嗓音道:“别哭。”拉起衣袖的一角,揩了一把下颌骨上的血迹,咬着下唇费力的站起身,他的藕荷色的长衫被石阶团得皱起来,其上有星星点点浓艳的血色,面色像极了荼蘼花的雪白柔软,整个人在夜色的掩映下美得秀雅清丽,美得尽显盛极本色。
与我的冷艳决绝不同,三哥的身上永远带了种惹人怜惜的干净。
我在三哥为我遮挡的身后全速后退,十几个武当派的弟子,战战兢兢向三哥身边围拢过来。三哥忍着咳握着飞云扇,用尽全力使了一招风摆莲叶,这一招扇法凌厉可砍可劈,人行其间所到之处必定见血,十几个人一会功夫便倒地的倒地死绝的死绝,一人的喉管被扇骨的利刃割裂了半边,鲜血高高的喷出来,那人痛苦的捂着自个儿的脖颈处,扎挣了没几下便倒在地上,两腿一蹬捐了棺。
三哥说了声我去引开他们,飞身一跃翻上屋檐。
武当派吃了亏,自然不肯放过三哥,他那掌门我记得三哥有一回说过,好似是叫做敬德道长,气得两只眼睛发红,拂了拂衣袖恨恨的呔了一声高声数落道:“一帮废物,连一个人都拿不下,要了你们又有何用!还不快去追!愣着做甚么!”
那些得了令的乌压压一大群,一个个争先抢后轻身跳上房檐,循着三哥的路线,追着抢着径直往后院里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