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瑜站在顾元峥旁边,伸出手想要安慰他,半路却收回来,静静的在他身边坐下。
混乱的内政外战,腐败的政府,进步的青年学生,无用的愤怒和悲伤,这就是她记忆里的民国。生活在安全的租界,居住在奢华的顾公馆,顾元峥已经是同龄人中最幸运的那批人了,是顶层的1%。然而,即便是最顶层的家庭,也逃脱不了国土为人践踏的耻辱。这就是战乱年代,这甚至不是你躲避在上海的象牙塔里就能不听不看不闻的。
她能理解顾元峥的痛苦和纠结,但是无论她怎么做,都不能减轻半分他的煎熬。
更何况,眼下还不是最艰难的时候,未来的十几年,这个国家还将陷入旷日持久的战争中,眼下不过是刚刚开始。
想到这里,林瑜突然觉得有些悲伤。
“回去吧!”林瑜轻拍他的背,“好好休息一阵子,跟老爷认个错,去看看从南京回来的同学,过几日就回去上课去吧!”
送走了顾元峥,林瑜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没多久,梅儿就上楼来给她送了一件东西。
林瑜接过木盒子,“这是谁送来的?是什么?”
梅儿答道:“是张凤仪小姐派人送来的,说是你一看就知道了。太太吩咐我送上来,我交给你了,我就走了。”
林瑜打开盒子一看,里面装着一个本子,封面郑重写着‘黄埔传奇’四个大字,翻开一看,原来是个剧本。
剧本中掉出了一个小字条,是张凤仪写给她的一个字条。
‘林瑜妹妹,这是我写的第一个原创剧本,是以你在今年春天的绑架案为蓝本所写。当日邀你入新月剧社,本想我们能一起完成这个剧本,一起将它搬上舞台,那一定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情。奈何世事难料,自嘉华离开之后,元瑛、佳琪等人已经多日不曾过来,唐姐姐近来忙于其他事,亦是有心无力。未料时隔半年时间,剧社已经四分五裂,不复有当日的欣欣向荣。我陆陆续续写了半年多,这部剧的剧本总算完成了。我文笔拙劣,不能排演也并不遗憾。只是此剧既然是以你为蓝本,你我也算共同创作,我便另誊抄一份赠送于你,烦请惠存,亦作为我们友情的见证。
民国二十年十月五日张凤仪’
放下信笺,林瑜突然有一阵恍惚。刚刚从唐知文那里回来,又看见顾元峥因为不能前去南京请愿而差点离家出走,这个时候突然提起新月剧社,她只觉得像一场遥远的梦。原来她加入新月剧社才半年时间啊,这半年为什么像过了这么久呢?
林瑜拿起信笺,重新看了一遍,不由叹道,就算是没有谢嘉华离家出走的事情,只怕这出戏也排不起来。依据东北那样的局势,她们若是依旧没心没肺的演出排戏,那不成了‘商女不知亡国恨’了吗?
也不知道唐知韵和张凤仪她们怎么样了。她这几天去艺术学校学画,已经有多日不曾在学校见过唐知韵了。
从10月中旬开始,各地学生奔赴南京请愿的热潮愈演愈烈,从济南、北京、上海、武汉、广州、杭州等地搭乘火车前往南京的学生有近万人之多。他们沿途发着传单,印着小报,唱着抗日歌曲,一路声势浩荡的涌向南京政府。
国民政府如临大敌,军警夹道站立,只留很窄的路让学生通过。天气严寒,国民政府给学生提供灰色的军毯御寒,但这些孩子们依旧对生活的困难太过天真,南京渐渐开始飘雪,不少人在路上生病了,抱着病躯集中在中央大学,一边咳嗽一边高喊着口号。
国民政府毫无办法,只好动员各地教育厅厅长,各大学校长和训导主任出面,威逼利诱,劝说这些学生离开南京。愤怒的青年学生和中央政府的矛盾愈演愈烈,连被迫与学生见面的□□都‘几受其辱’,见面会不得不草草收场。
然而声势浩大的请愿并没有起到作用。12月15日,在巨大的抗日压力下,国民党中央执委会决议□□下野。同时,南京国民党军警镇压请愿学生,双方爆发了激烈的冲突,30多名学生牺牲,100多名学生重伤,60多人被捕。自此之后,‘请愿运动’便渐渐偃旗息鼓。
顾元峥每日早出晚归,面色凝重,愈发沉默寡言。顾太太有时候问他去做什么,他只说去看望同学。问他到底看望什么同学,他却一句话也不肯说。
只是有一次他穿着一身黑色学生装,在外面冻得瑟瑟发抖,回来才跟林瑜说,他去看望了一个名叫杨同衡的学生,他在南京被军警推到秦淮河淹死了。他家中二代单传,父亲早年去世,家中还有个幼小的妹妹。母亲听闻他去世的消息,一夜之间两鬓斑白。而顾元峥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最多也只是多给些钱,不至于让母女二人在大冬天冻着饿着。
顾元峥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很多,有一天,他拉着林瑜阴郁道:“你说的对,学生请愿是最最没有用的,我们除了一腔热血什么都没有。”
林瑜担心的问:“你没事吧?”
顾元峥却突然自嘲道:“我当然没事,我每天吃得饱穿得暖,我能有什么事?算了算了不说了,我也得去上学了,你呢?今天是不是要去上美术课?”
林瑜皱眉道:“今天本来是要去,不过早晨唐姐姐突然打电话过来,说是周先生那边突然有点事,美术学校今天关门,所以我和元峰就早早的回来了。”
“唐小姐?她有说是什么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