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学校(1 / 2)

顾元峰确定了要去学画,那就是要正式的拜师了。顾老爷与周翔先生相识多年,顾家的孩子里,顾元峰却还是第一个正儿八经的要去拜师学艺的。

这周的周末,志成小学放假,林瑜和顾元峰换上了一身簇新的衣服,捧着四样礼物,一盒子糕饼,三罐君山银针,两块好墨并一套日本瓷的茶具,跟着顾老爷一起,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就去了上海英租界长浜路周翔先生的家中。

顾远钧自卸任赋税司长以来一直赋闲在家,身上的公干少了,家里的事儿却丝毫没有省心到哪里去。前几天家里老大顾元崇告知他不久计划离开警备司令部,老二顾元峥再过几个月就要念大学,然而这小子就是不肯出去留洋。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小儿子顾元峰,原本他都要打算放弃了,如今不仅言辞流利了,还能主动求学。

顾远钧道:“周先生是我们上海美术界最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你们既然要拜周先生做老师,日后务必尊师重道、勤奋刻苦。”

顾元峰平日里甚少跟父亲打交道,但是也知道家里顾老爷最大,乖顺的点头,“知道了。”

顾远钧捏了捏儿子的细白修长的手,又问:“学校的功课可还跟得上?有什么不懂的问你二哥。”

顾元峰道:“功课更得上,就是……”他望了眼坐在前面的林瑜,心里默念:就是作业太多了。只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顾远钧这是头一次听儿子抱怨,饶有兴味道:“就是什么?”

“没……没什么。”顾元峰心虚的望着窗外,拼命的想要这样过去。

顾远钧却是愈加欣慰了。元峰真的长大了,有自己的小心思了。

他摸了摸儿子的头,心里藏不住的欢喜。“没什么就没什么吧,学习难免艰苦些,尽力就好。”

汽车开了大约20多分钟就到了长浜路。长浜路边一排红砖楼房,两扇对开的门上写着“上海美术专门学校”几个字。距离学校不远的一处里弄,就是周翔先生的住址。

周翔先生与顾远钧年龄相差二十多岁,却已相识多年,正是一对忘年交。

顾家父子快要到达的时候,周翔老先生早已端坐在客厅等候。等到门外汽车响起,他便在佣人的搀扶下迎了出来。

顾远钧一下车,便看到了周先生的身影,连忙快步上前握紧了对方的胳膊。

“周先生,多日不见,您身体可还康健?”

周翔先生摆手道:“还好还好。一把老骨头了。旁边的这位是你家小少爷吧?”

“正是。”顾远钧扭头吩咐:“你们两个,还不上前行礼。”

顾元峰和林瑜连忙上前行礼。跟着康诚便麻利的将礼物从车上抬了下来。

林瑜身为晚辈,除了跟着行礼、问安、装乖巧,几乎是什么别的话都不用说了。她像个闷嘴的葫芦坐在一边,百无聊赖的观察着这位周老先生的这个屋子——怎么说呢?跟顾公馆的富丽自然没法比。客厅面积不大,只有简单的中式红木座椅,客厅旁边有间储藏室,门半掩着,隐约能看到储藏室里堆放着一些画架和雕塑。

周先生与顾远钧寒暄了一会儿,便带着林瑜和顾元峰离开住所,前往不远处的上海美术专门学校参观。

学校规模不大,统共不过两层两排房子,每一层都有七八间教室。从窗户朝里看去,教室正中放着一个石膏半身人像,周围错落着架起半人多高的画架,画架前坐着些学生,正认真的举起画笔涂抹些什么。

林瑜一路看去,整个学校一共三十多间教室,竟然差不多坐满了。她真正的有些被震撼到了,原来这个年代,也有这么多人学习西洋画。眼前的这位周老先生已经60多岁了,就是说他是在更年轻的时候接触到西方美术。他真的是中国现代美术的先驱了。

她听到前面的顾远钧感慨道:“盖起这么大的学校,一定要花费不少钱吧!”

周老先生喟叹道:“大半生的家当都在这里了,哎……这都算不了什么。当年若不是先师的举荐,我也不会结识先帝,然后加入维新派。变法之后,我若不是逃去了日本,又机缘巧合之下去了欧洲。我有哪里能见识的这三尺画纸上的大千世界。这辈子能把西洋美术带回中国,尽我这老朽之身,为后辈铺一铺路吧!”

周翔老先生说的变法,是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变法。变法失败之后,他流亡日本,又辗转去了欧洲。他就是在那里学习的西洋美术。

顾远钧问:“周老先生说的先师可是翁同龢翁尚书?”

周翔老先生颔首道:“正是!”

顾远钧对周老先生早年的经历也是略知一二,肃然起敬道:“老先生真是学贯中西,才德兼备了。日后犬子就有劳先生教导了。我这个儿子,自幼是有些愚钝的,他们两个若是不好好学,老先生只管责骂。”

周先生忙客气的摆手:“不敢当,远钧兄的儿子个个人中龙凤,我还担心什么?”

林瑜就跟在后面,听到两人提起前朝旧事,整个人如在梦中。

先帝、翁同龢、戊戌变法、维新派……这些名词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仿佛昨天的天气一样寻常,可是传入林瑜耳朵时,又像是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带着陈旧的霉味。

自高小四年级自之后,林瑜又重学了一遍这个时代的历史。她还清楚的记得课本上记载的清末旧事。戊戌变法是哪一年来着?是1898年,说起来,也不过是30多年前的事。光绪皇帝1908年去世,9年之后现在的自己就出生了。

“其实我是民国人啊!”从美术学校回来之后,林瑜坐在顾公馆花园的长椅上轻轻叹道。

这些日子在新月剧社,她有一种回到了中学时代的感觉,直到今天听到顾老爷和周翔先生的对话,又把她拉回到历史的时间线中。唐知文是不是早就认清了这一点,所以义无反顾的投入到他的时代使命中呢?

自己呢?是要继续等待着那个缥缈的回家的机会,还是就这样认命算了?

“什么人?小瑜你在说什么?”同样坐在长椅旁边看书的顾元峰扭头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