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越喘着粗气,转眸睨了他一眼,只这一眼,古井无波,不带半点情绪,却让整日伺候他的小厮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明明只是看了他一眼,为何竟有种想要将他同这画一同撕碎的错觉?
小厮暗自抚胸,又顺了两口气,这才又道:“小的这就唤了洒扫丫鬟过来收拾。”
说罢,转身要走,还未迈步,便听身后传来不愠不火,却偏生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
“我的贴身小厮是谁?”
小厮一怔,赶紧转身行礼。
“是小的。”
“既是你,为何还要唤别人来收拾?”
小厮暗自咋舌,今个儿侯爷可古怪的紧,平日里分明那般好说话,也从不管这些的,罢了,他毕竟是主子,还是莫要得罪的好。
“是,都是小的懒惰,小的这就收拾。”
耶律越这才起身回房更衣,走到卧房门口又顿住了脚。
“采琴今日下场,你可看到了?”
小厮莫名打了个冷战,赶紧点头哈腰,“小的看到了。”
耶律越面无表情道:“昨日她还与公主主仆情深,今日便能沦落至此,下人终究是下人,无论如何也不及夫君要紧,这府中人多口杂,若是有谁嘴碎,什么都往公主耳朵里传,或许可得公主一时奖赏,可却莫要忘了,一时的终归是一时的,聪明者自当懂得谨小慎微,不该看的不该说的,自当看不到听不到,方能……安详终老,你可明白?”
惯常做下人的,又有几个当真是个傻的?
小厮环视了一圈满屋狼藉,赶紧点头如捣蒜,“侯爷且放心,今日之事小的绝不敢告诉任何人!慢说今日,往后咱们院中诸事,不当说的,小的绝对一字不漏!”
耶律越微微颌首,“我料想你也是个机灵的,这院中只有你我二人,一旦有事传扬出去……”
小厮赶紧接话,“小的绝脱不了干系。”
耶律越不再多言,迈步回房。
……
时晟一夜未眠,望着枕畔酣然大睡小肚子都露出来的小呼呼蹙眉苦思。
他翻来覆去亦想不明白,为何采琴的体香会因着锦儿的远近而变化。
这般想来,似乎当日上官锦服毒前后的体香也有不同,只是之前他从未在意过她,此番回想却也不敢确信。
还有那日在端亲王府,他遍寻不到当日长街追逐的采琴,端亲王便寻了个小丫鬟搪塞他,他本有些怀疑,可锦儿却飞落在了她的肩头,他便也没再多想。
锦儿既认了那丫鬟,那她身上必然是有上官锦的体香,只是并非丫鬟身上散发,而是衣裙上的味道,可他分明刻意闻了那换下的衣裙,并不是上官锦的味道,方才他也刻意嗅了采琴换下的衣裙,也并非上官锦的气味,这又是为何?
当日长街所追之人是采琴,那端亲王府那丫鬟,穿的必然也是采琴的衣裙,而锦儿能从裙上嗅出上官锦的味道,他却不能,是否说明……那味道并非肉身所散,而是……魂魄?
锦儿靠近时,似乎能让那气味浮出肉身被他嗅到,而锦儿离远,那味道便会沉寂,不是不存在,只是掩藏太深,人之力所并不能及罢了,只有锦儿这般非人的小畜生,能从采琴用过的物什上嗅出那一丝丝几不可查的气味。
那是种……类似春日暖阳般的味道,暖而不骄,丝丝润润,让人安心。
想起那气味,便想起上官锦,时晟阖眼,眉宇急蹙,许久都不曾张开。
无人知他在想着什么。
“将军!有消息了!”
高德的身影映在纸窗上,声音不高不低,却恰恰好打破了他方才坠入的美梦。
时晟张开眼,墨瞳一瞬间的恍惚,很快便再入冰封。
“进来说。”
“是。”
高德绕门而入,轻甲沾着露水,抱拳回禀:“属下多方探查,神鸟当日确实是飞入的公主府,昨夜也确实是从公主府飞出,将军揣测不错,它之前必然是被什么人给扣住,刻意等到将军上门讨走采琴,这才放鸟儿归来。”
时晟翻身下床,披衣而出,出门前还不忘栓好房门,免得小呼呼再跑得不见踪影。
“是敦贤公主所为。”
高德颌首,“将军所言极是,属下以为,神鸟失踪一事必然是公主临时起意,神鸟知晓采琴在公主府,必然是自个儿飞了过去,再无意间被公主捉到。公主禀明了圣上,圣上顺水推舟,必是想借此事试探一下神鸟于将军究竟有多重要。”
时晟不置可否。
高德又道:“恕属下直言,将军身在皇城,本就四面楚歌,若再露了弱点,只怕……”
时晟转眸,墨瞳冰封,无需开言,已然寒意咄咄。
“若我连只鸟儿都护不住,还当这将军有何用!”
“是,属下失言了。”
时晟束好袍带,这才唤了丫鬟小厮进来梳洗。
饭毕,一同去门,天尚未亮,披星戴月,高德自是不敢再提神鸟之事,转而说起战事。
“西甲关当日传来的飞鸽急报不知被何人劫走,竟生生延误了月余才将战报传入宫中,幸而发现及时,改了飞鸽路线。
今晨又有战报传来,说是西夷不知有何人相助,平白多了五万兵丁,西甲关虽易守难攻,可扛不住他们不分昼夜轮番攻打,甚至避不应战都不成,他们几番强攻,着实骇人。
待会儿上朝,皇上必然提及此事,不知会不会派人前去支援。”
时晟行在天将明未明之中,身形如刃,墨发随风,望着天际渐沉的月色,眉峰冷冽,形神无动。
“即便派人,也决计不会派我,他若敢开口,我必要回我的夜狼符!”
出了望归院,人多口杂,两人都没有再多言,只踏着最后一抹夜色而行,刚走到一处拐角,便听晨起的洒扫丫鬟在窃窃私语。
“昨个儿夜里将军带回那女子你可见了?”
“见了见了,我还被唤去伺候她沐浴来着。”
“哦?那女子长相如何?是何身份?将军可是许久都不去后院了,这突然带回个女子,莫不是……”
“你可别瞎猜!我看那女子也就那么回事!比之茯苓主子可差的远了。”
丫鬟感叹:“茯苓主子确实极美,还为人和善,待咱们这些下人从不假辞色,为何将军就是不肯多看看咱们主子。难道还真是应了马大嘴的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另一丫鬟也叹道:“这还真说不准,我看昨夜那女子,端不像是个好人,身上还刺了字的!”
“刺字?什么字?”
“我又不识得字,怎会晓得,不过那确实是个字,还会发光呢!我本也没察觉,只是浴房本就昏暗,给她穿衣之时,裙衫遮过,昏暗间瞥到的,我还当自个儿眼花,还特意多看了两……”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站出一道黑影!
丫鬟只觉肩膀陡然一痛!
再回首,却见一双墨瞳夜枭一般,阴鸷地瞪视着她,铁钳般的大掌死死抓在她的肩头。
“你说什么?!”
丫鬟当即吓得面如土色,扑通扑通,纷纷软跪在地,磕头如捣蒜。
“将军恕罪,将军恕罪!奴婢再不敢多嘴!将军恕罪!”
时晟一把揪住她前襟,几乎将她悬地而起!
“我问你!你见她身上有何字?在何处?是何色?”
丫鬟吓得瑟瑟发抖,颤颤巍巍道:“奴,奴婢不识得字,奴婢真不知是何字。但,但奴婢晓得它在肚腹之上,大约,大约这里。”
丫鬟指了指自己丹田的位置。
时晟蹙眉,“在此处?不是心口?”
丫鬟哆哆嗦嗦地摇头,“并非心口,确实是肚腹,是素白之色,昏暗中莹莹有光,看着极美。”
时晟蹙眉,略一思索,直接扯着她的衣襟扯到了不远处的门房。
门房有纸笔,以备拜访之人没有拜帖,可临时自。
他取了纸笔,了个“心”字,给她看。
“可是此字?”
丫鬟早已吓白了脸,茫然摇了摇头,“并非此字,那字有些繁稠,要数笔才成。”
繁稠之字多了去了,这如何去猜?
时晟还想再问,高德在一旁提醒道:“将军,时辰差不多了,该进宫点卯了。”
时晟这才丢下那丫鬟,转身出了府门,翻身上马,直奔皇宫。
早朝之上,皇上果然提了派人支援一事,有人举荐时晟,时晟说了两句客气话推辞了一番,皇上不置可否,又说了些旁的便下了朝。
皇上此番,怕的便是时晟趁机要那夜狼符。
当日那独眼九子盗走夜狼符献给皇上,换取了皇上信任,对外宣称夜狼符是江湖宵小盗走,又被玄睦给夺回的,玄睦倒还落了个有功。
明明是他们联手盗符,最末皇上竟还恬不知耻的以他护符不力为由,暂收国有!
那符重要吗?
重要!
无符不可吗?
非也。
他时晟从不是靠区区一个玄铁块便能号令三军的,他靠的是他自己!是他时晟时望归征战沙场多年同将士们一同视死如归同进同退累下的威名!
皇权如何高高在上,比不过军权!
他时晟时望归今时今日在这皇城之中仅有区区三千兵丁,且都守在城外,可皇上却不敢擅动他一根毫毛。
原因无他,但凡他有丁点闪失,他那些浴血交心的将士便会一路杀进皇城,为他报仇!
皇权?朝堂?
呵!
不过是养了些跗骨之蛆罢了。
没有那些死守边疆的将士,哪有他们在此颐指气使,自以为高贵!
夜狼符重要,至少在旁人眼里事关他身家性命,可于他而言,虽不是可有可无,却也不是离它不可。
只是今时今日,他却必须要将它拿回!
并非他威望渐失,需得它来帮衬,而是……他欠她一个交代。
时晟沉着脸一路出了宫门,高德牵马过来,他翻身上马,略一思索,策马扬鞭。
“去公主府!”
今日公主府的通传小厮似是手脚不利索,去了许久才回转请他入内。
一进前院,他便隐约嗅到一股子血腥气,他常年征战沙场,斩敌无数,旁的不熟悉,唯对这血腥气却是极其敏锐。
他一路踏过青石板随着引路小厮去往前厅,前厅地上湿淋淋一片,水汽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无需细辩依然清晰,此处显然刚刚处置了什么人,观这血腥气的浓郁,大抵伤的不轻。
哪家高门大户没处置过下人?便是打死三两个也无甚稀奇。
时晟毫不在意,迈步踏入前厅。
“末将参见公主。”
“时将军客气了,赐座,看茶。”
时晟抱拳谢坐,视线略一游移,只看到了采薇,却并未见采琴。
“末将今日过来,是特意来道谢的。”
公主若无其事地端起香茗轻抿一口,“哦?为何事道谢?”
“为那鸟儿,公主丫鬟采琴果然聪慧机敏,助末将顺利找回了鸟儿,末将感激不尽,特来道谢。”
公主淡淡一笑,雍容华贵,丝毫不见方才行刑之时凶狠恶毒的模样。
“将军言重了,不过是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不过将军既专程来了,本公主便替她收了将军的谢意了。”
时晟睨着公主绝艳的面容,墨瞳微凝,起身再度行了个礼。
“公主肯借采琴于末将,末将自然也是感激不尽,末将在这里谢过公主。”
公主睨了他一眼,淡淡道:“将军无需如此多礼,不过区区小事。”
时晟又道:“致谢自然是当面才有诚意,末将谢过公主,还望能当面再致谢采琴,望公主恩准。”
敦贤公主放下茶盏,站起身来,盈盈一笑,“将军既非要见,本公主若执意不肯倒显得刻意了,将军想见可以,不过本公主有言在先,采琴已不是本公主的贴身丫鬟,她是罪婢,往后该司何职,还有待商榷。”
“罪婢?”时晟当即想到了方才闻到的血腥气,“她犯了何罪?”
公主起身走到厅门前,望着院中尚未晒干的水渍,凤眼薄艳,高贵中透着森森阴毒。
“何罪?一罪偷盗,一罪大不敬,一罪……私通。”
眉宇瞬间拧紧,时晟有些不可置信,“私通?”
“正是。”敦贤公主回眸一笑,依然美艳至极,如那美人蝮蛇,虽美却毒,“她昨夜自将军府上归来,并未回自个儿房中,而是与府中小厮在林中野合,当真是败坏门庭,着实可恨。”
“竟有此事?”墨瞳映着厅外光亮,浅浅驿动,“即便如此,她助末将寻回鸟儿也是事实,末将自当道谢,还请公主允人带路。”
“本公主闲来无事,便亲自带你去吧。”
余小晚并未被送回原本的卧房,而是被抬进了最西边的苦力院,那里住着的都是年老体弱的老丫鬟,敦贤公主端得是敦贤的好名头,无用下人也不会肆意赶走,横竖不过多养几个闲人罢了,再者,也不是真的闲,总还能做些事。
她既饶了余小晚一命,自然也不会让她轻易死掉,府医的确唤了,不过是粗粗诊了诊脉,丢下个药方,还有些许粗鄙的外伤药,只要死不了便好,其余便无人再管。
那些老弱妇人,得了公主恩惠,自然对她十分唾弃,更是无人管她,旁的人即便有心想来,可这才刚出了事,谁敢?
幸而公主有令,人不能死,府医专程留了个丫鬟帮忙,不然只怕药都无人给她煎。
不过,药是有人煎了,可敷外伤药那丫鬟却极为糊弄。
一来,觉得血肉模糊甚是恶心,二来,她是外院的丫鬟,按府里规矩余小晚是一等大丫鬟,她是四等粗使丫鬟,平日见了余小晚是巴结都伸不上头的那种。
大家都是贱民,凭什么她余小晚便能高高在上?
这想法不止她一人有,几乎人人都有,如今见余小晚落难,没上前踩一脚不是她素质高,不过是胆子小罢了,还想让她精心伺候?她以为她余小晚还是当日那个风光无两的巾帼小娘子吗?
哼!
不过是个虚名罢了,公主想踩照样踩的你稀烂!
时晟来时,余小晚正被糊弄着上着药,小丫鬟胆小,看这血肉模糊的样子,心里犯怵,加之这满屋呛人的血腥气,惹得她难免心绪烦躁,忍不住嘟嘟囔囔地抱怨。
“你一人犯错也便罢了,还得累得这些人为你辛苦!果然是贱人事多,淫|妇麻缠!你怎不直接被公主打死算了!倒省了我的事!”
余小晚这般任人欺凌乖乖挨打,可不是她懦弱,不过是为了任务罢了,她一个小丫鬟哪来的自信敢欺辱她?
余小晚二话不说,仗着不疼,挣扎着,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小丫鬟吓了一跳,不是抽象的吓一跳,是真的是吓了一跳,向后蹦了一大步。
“你,你这是作甚?”
余小晚抬眸虚弱一笑,“你不是嫌我活着累了你吗?我这就去死,让你解脱。”
小丫鬟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你,你疯了吗?公主好容易才饶你一命,你……”
余小晚并不理她,朝着外面爬去,除了累了点,爬爬也没什么旁的感觉,可那小丫鬟却真真儿吓破了胆儿。
“你,你你,你要去哪儿?”
“我记得这院中有个枯井,我投井去。”
余小晚说的很认真,爬得也很认真,小丫鬟吓哭了,如方才那吓了一跳一样,是真吓哭了。
“别呀我的姐姐,好不容易才留了条命在,你这又是何苦?来,我扶你上去。”
余小晚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你看我身下这伤,说不定已经残了,还有这脸上的‘淫’字,活着也是负累,我还是死吧。”
继续爬,继续爬。
公主可是交代过了,不能死!
小丫鬟拼命扳着她的肩膀,声音都带着哭腔。
“别呀姐姐,你死了我怎么办呀?公主必然会拿我是问的!”
余小晚喘了口气,被她挡着爬不动也摆着爬的架势。
“不怕,若公主打死了你,黄泉路上有我给你作伴。”
一听黄泉路,小丫鬟泪流的更凶了。
“我错了姐姐,我方才不该那般说你的,你赶紧起来,我扶你上床,我定会好生照顾你的,你就饶了我吧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