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皇帝好像老了许多。
处置荣王的旨意上下一颁布,朝野上下的老油子们各个心里都有所计较,明里暗里多得是人动起来。
承嗣位置将定,中宫诸人最近都跟着水涨船高,卫瑜鸣这几日光是接待前来“看望”的大人就累得够呛。
站在玉阶上送走最后一位大人,他回身冲着司空朔微微一拱手:“凛望兄当真是本宫的左膀右臂啊!本宫有兄长在侧,是本宫的福气啊!”
若不是司空朔一计祸引江东,哪里能一举将卫瑜鹰贬到青州去?
一想到卫瑜鹰与他争斗不休的这些年,终于有了结果,怎能让他不感到万分愉悦?
司空朔哪里敢受,微微侧身避开卫瑜鸣这一礼,道:“草民只是略施小计耳,是张大人上行令下,做得滴水不漏。”
卫瑜鸣更开怀了:“有凛望兄和仕达在本宫身旁,本宫何愁大事不成!”
司空朔受了这话,却不多说旁的。
“我那好皇兄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卫瑜鸣得意道:“一介莽夫,以何与本宫争?”
今年冬天冷得早,据说上京城外的河道已经有些结冰了,圣驾马上就要回銮,一路至少旬月有余,待到了上京城估摸着已进腊月了,听闻皇帝立储的旨意已经写好,就等年后宣旨,他卫瑜鸣便正式入主东宫!
现在他只觉得世界都是晴朗美好的!
只是还有一事,却还压在他心头。
“凛望兄,唉,实话和兄长说吧,我那姐姐......实在心系于兄长啊!”卫瑜鸣笑道。
手下的人来报,卫珉鸾使了几次性子要出去,都被他的人挡了回来,估摸着现在她也早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原本出了上京城就一直病着,来报的人只说身子更加不好了。
司空朔神情微微一僵,说:“大殿下天之娇娇,草民不敢妄想。”
卫瑜鸣笑道:“凛望兄前途无量,本宫自然是想姐姐和兄长有情人终成眷属,结这秦晋之好的。”
司空朔撩袍往地上一跪,朗声道:“堂堂男儿,仕途上尚无建树,不敢娶妻成家,万请四殿下去回了大殿下,草民......怕是要辜负大殿下一番心意了。”
“古人言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又如何?凛望兄若是愿意,自然有本宫去和母后说上一说......”卫瑜鸣手里把玩着一方白玉,亲切地说道。
司空朔哪里敢应承这话,虽然卫瑜鸣劝了这许多,但若是他当真不知好歹应了这门亲,才真是要和麟趾宫中背心。
四皇子和皇后哪里是真想把卫珉鸾嫁给他的——
他现在身上只有一个鹤州解元的功名,换不来哪个值钱的官儿,好好一个嫡出的公主只换回一个芝麻大小的外放官儿怎么算都不值得。
“草民,不敢。”
卫瑜鸣这才满意地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兄长谦虚了,唉,只可惜本宫那姐姐和兄长,是有缘无分啊!”
*
圣驾马上要启程回銮,鹤州城上下都忙了起来,卫瑜鸣也顾不上点手下的人,北堂曜已好些日子没去他那里转悠,成天驻扎在倚栏院,弄得外头盛传崇云王贪恋鹤州府的好颜色,日日在青楼流连。
殊不知他这些年洁身自好得都要内伤了!
倚栏院中,南宫孝宽盘腿坐在八仙桌上擦刀,北堂曜若有所思地坐在另一头。
“我总觉得这件事不止这么简单。”他拧着眉头沉吟道,一根修长指头敲击在桌面上,若有所思。
南宫孝宽抽空看了他一眼:“怎么?怎么不简单?”
“襄州之事,明面上是荣王和四皇子一脉的争斗,其实背后涉及淑妃,淑妃背后又好像还有人物;奉康公主一派上下掺和,也不知在这里面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而鹤州的事竟然查来查去还是绕到了卫瑜鸣头上,怎么可能如此简单?”北堂曜沉声说道,手里捏着狼毫笔在上好的宣纸上一个一个得写名字:“大趸船上的兵士是你杀的。”
“啊,你不说我还忘了。”南宫孝宽点头。
“所以,那个黑衣人是谁?”
南宫孝宽一愣,说:“我......不知啊。”
北堂曜深深吐了一口气,似是被思绪绊住了,久久无话。
南宫孝宽却没他那么谨慎,总之这南朝内部争成什么样和他都没有大关系,他将那黑金刀上下挥了挥,刀锋在空中划过,咻咻的。
他说:“这事先不忙,总归和我们没有大关系,先放上一放。我说,你应该不会忘了快到什么日子了吧?”
“......”
他接着说:“我知道你不太愿意,往年你都在护国寺,今年你可是在朝堂的,避无可避,总是要见到的。”
“今年来的是谁?”北堂曜低垂了眉眼,语气中的情绪都低了两分。
烛光灼灼,有几颗灯花噼噼啪啪的炸响在空气里。
“北堂晖啊。”
他嘴角微微一抽。
北堂晖,北廷定远王,北堂曜的六皇兄。
是为战将,常年镇守西关,手握北廷王朝八十万兵权,真真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难得,竟然会派北堂晖来。”
西关正临着西戎,是北廷在西北的第一大关城,这北堂晖镇守西关十年,十分骁勇善战,将西戎时不时的骚扰击退无数次,一直是西北的一颗‘定风珠’。
把‘定风珠’远远派来南朝朝贺,北堂曜想不到惠成帝在想什么。
“我有一个想法。”南宫孝宽笑得有些怪声怪气的,说道:“而且我猜,十有八九。”
北堂曜点头:“说。”
“你那六皇兄现在什么都不缺。”
“嗯?”
“就缺个正妃。”
“娶南朝的女人?”北堂曜嗤笑:“是他疯了还是北堂曦疯了?”
北堂曦,北廷惠成帝的名讳,说起来北堂曜还得管他叫一声大皇兄。
“你觉得不可能么?我倒是觉得十分有可能。”南宫孝宽把刀往桌上一顿,“你别忘了,他北堂晖也是个心有鸿鹄的。”
北堂曜倒是真把这事放在心里滚了一滚。
八年前夺嫡的时候北堂晖被老皇帝送去西戎邦交才堪堪避过一劫,否则按照北堂曦的脾气,他们这几个兄弟怕是一个都不会放过。
北堂晖手握景怀帝给的八十万兵权虎符,北堂曦十分忌惮。
但朝堂上下都说定远王对他忠心耿耿,连他一连抢了北堂晖三个未婚妻都一声不吭的,是个极忠诚的。
要是按照逍遥楼打听来的消息恐怕不是如此——北堂曦是真的十足阴险,抢他这么多个女人就是为了让北堂晖先怒起来,能揭竿而起最好不过,结果北堂晖是属缩头乌龟的,一个屁都不曾放过。
怎么能是缩头乌龟呢,一个纵横十余年沙场的战将,怎么会是那种性子。
可北堂晖一直按捺不动,足见他心思阴沉。
“靠猜测无用,你得去查清楚才好。”
南宫孝宽笑道:“还用你说,红玉早派人去查了。”
若今年派来朝贺的人确实是北堂晖,那车队应该早就出发了,毕竟要赶在年前到上京城。
现在十一月都快尽了,圣驾回銮要半个多月,到上京肯定是进腊月的事了,两方指不定还能在路上碰上头。
北堂曜背着手站在倚栏院窗边,远远看着西边的云彩,面沉如水。
定远王,北堂晖......
*
鹤州地处江南之南,虽说十一月已经很冷了,却没有落下雪来。
寄荷院内大门紧闭,燃着红泥小火炉,卫珉鸯和卫珉鹭在小间里对坐着,桌上摆了几道精致菜肴,温一壶酒在一旁。
卫珉鹭给卫珉鸯斟了一杯:“妹妹敬姐姐一杯。”
卫珉鸯接过手,只浅珉了一口便放下。
“这大事已经走完了第一步,接下来当如何,还请姐姐不吝赐教。”
卫珉鸯垂着眼睛,一条绣工精湛的帕子搁在桌上:“你是不是一直愤愤,小六最近过得逍遥自在。”
说起这个,卫珉鹭心中气极,若不是这一个多月一直忙着这‘大事’也不至于让卫珉鹇好过这些日子!
好容易鹤州的事情也告一段落了,那一位近日要忙些旁的,顾不上她们,她们才有闲抽出手来对付卫珉鹇。
“是啊!那一位仿佛忘了那贱丫头似的!”卫珉鹭狠狠骂了一句:“当初是他们说的能让卫珉鹇不得好死本宫才帮他的!现在看来她活蹦乱跳得很,过得当真好极了!”
卫珉鸯拿眼睛看她,后者脸上一烧,慢慢坐下来,呐呐得说:“是妹妹激动了,但是五姐姐不也希望如此么?”
“看七妹妹对六妹妹恨意依旧,我就放心了。”
卫珉鸯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卫珉鹭不懂,她则淡淡地笑道:“你不总说襄州的计策好么。”
她瞪大了眼睛:“姐姐是说......可卫珉鹇身边的人都不简单,想近她的身怕是没那么容易。”
“若是旁的人呢。”
“还能有谁?”
但见卫珉鸯招呼她凑耳过去,卫珉鹭将信将疑凑过去一听。
听完后,卫珉鹭则瞪大了眼睛,“那一位哪里来这样神通广大的人脉?连......的人都识得?”
卫珉鸯淡淡说:“七妹妹,有些事不是咱们该知道的。”
“......可是”卫珉鹭有些犹豫:“这件事闹不好,可就白白送她一段好姻缘了!”
“妹妹怎知这姻缘,是鲜花着锦还是烈火油锅呢。”卫珉鸯笑得温柔,却让卫珉鹭看得遍体生寒。
“姐姐是说......”卫珉鹭抬眼看她,眼底还有些迟疑。
“妹妹犹豫什么?时不我待啊。”
卫珉鹭思虑了半晌,咬了咬唇,下定决心道:“那我听姐姐的!只要......”
“自然,我与七妹妹的心思,是一样的。”
*
北廷王朝定都登封,北堂晖一行就是从登封一路朝着上京来的。
南朝风情不比北廷风沙磨人,越靠近南朝天气越暖和,连风吹起来都显得格外柔软。
“好地方啊。”北堂晖站在崖边,长出了一口气,放眼望去都是山清水秀的地方,连风闻起来都好像带着花香。
真是好地方。
过了这道‘望乡崖’就算正式进入南朝的地界了,今年惠成帝给的朝贺拉了整整八十车,又有他手下亲兵押运。
五百骑着高头大马,披铁甲、操长戈的好手,几百支象征北廷皇室的玄色龙旗,乘着北风烈烈,一路行来当真是威风八面。
他多年没来过南朝了,想起临行前惠成帝召他去见说的一番话,北堂晖嗤笑一声,眼底是无尽的疲惫。
他的皇兄到底在防备什么,端坐皇位已经八年之久,难道还怕他不成?
“王爷,进了南朝的地界儿,咱们的人就要转水路了。”
南朝的地貌上少高山,多大河,水运十分发达,在北廷是很少见的,北堂晖颔首:“吩咐下去,修整两日。咱们的人坐不惯这船,怕是要焉好一段时间,不急。”
他身边的人姓谢名阳,是个很年轻的小将,他见北堂晖不是很积极的样子,斟酌了半天,问道:“王爷是在想皇帝说的话。”
临行前,北堂曦让他打听打听南朝的虚实,如果可以的话和搅和浑水也可以。
正如北廷有南朝的钉子一样,南朝内部自然也是有北廷的钉子的,只不过北廷内乱几年,这钉子传回来的东西断断续续的。
当初惠成帝把崇云十八府作为酬劳,以换南朝援手西戎兵乱,受朝野上下诟病好几年,他这是计划着再把崇云十八府从元启帝手里拿回来——
“他既然把东西送给了别人哪里还有拿回来的道理,真当世人都和他一样蠢么?”
“皇帝当初是对您有忌惮才......”
当初西戎犯边,分明可以让西关守将出兵,偏偏舍近求远,宁愿用州府换邻国的支持也不愿意求一求北堂晖!
北堂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他哪里是对我有忌惮,分明是对北堂曜有所忌惮。”
谢阳一惊,微微低下头掩饰眼底的神色。
定远王嘴里可有好多年不曾提起这个名字了。
“不知,本王那九皇弟在南朝的日子过得如何?”北堂晖用眼睛去瞟谢阳,谢阳微微抬眼看了看北堂晖领子上的赤色朱雀云纹,眼珠子转了转:“来消息说,九王爷......过得还行。”
还行的意思就是风生水起了,北堂晖开怀得大笑了几声:“果然是我北堂家的男儿啊,有一点儿机会就能活下去。谢阳,咱们还有多久到上京?”
“走水路的话约莫还有十三四日,若一路顺风而下,恐怕还不用这些日子。”
“一想到即将能遇见故人,本王当真是。”
“期待极了。”仿佛想起了多年前对北堂曜仅有的那些印象,北堂晖眼里透露出淡淡的愉悦。
九皇弟,多年不见了。
相比起北堂晖的十分期待,北堂曜最近的心情是不怎么好,可以说很恶劣了。
逍遥楼上下的人无不战战兢兢的,稍不注意就能被训斥一顿。
南宫孝宽也不准备回南州了,混进圣驾一行,飘飘溜溜跟着回上京。
北堂晖入京是大事,他可得过去看一看这出好戏!
*
卫珉鹇这里说来也有许久没见过北堂曜了,不晓得他在忙什么。
卫珉莺小道消息知道得多,只听说‘崇云王日日流连青楼,当真是个风流雅客呢’、又听说‘不惜花重金为头牌姑娘赎身,还为此和别的恩客打起来了’、‘伤的不轻,躺着呢’。
她心说这老不修生活还挺精彩呀,转头继续和卫珉莺说旁的事情了。
卫珉莺叽叽喳喳地,基本什么都说,主要还是说荣王的事:“二皇兄怕是要好些日子进不了上京城了。”
“对他来说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