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晚才下班啊?”
“不是,有点感冒就趴在桌上休息了一会儿,醒来后就这个点了。”
高睿对她礼貌地笑了笑,眼色朝不远处的校医院大门撇了撇。
“外面风大,帮个忙,可不可以给我拿个口罩?”
取药的姑娘嗨了一声。
“多大点事。”
一包十枚入的蓝色医用口罩扔了过来。
“严重吗?”
她转着放药的多层转盘,手指在药盒上一一滑过。
“清开灵颗粒要不要给你带一盒?”
“这个就可以了。”
高睿拿口罩的手用掌侧替她推上了窗,推到一半猛然发现她开始抻着脖子往外看,停下的手又把窗户哗啦一下拉开。
“小林,你也当心别中招了,”
高睿伏上窗口外沿,小臂压了大衣,举了举手上的玻璃吊瓶向小林示意。
“你看看,这些学生顶着个四十度的脑袋天天在这进进出出的,你等会儿也赶紧找个口罩戴起来。”
高睿的眼色往身后的童泽撇了一撇。
“你们校医院又没设备做全面检查,保不准就潜藏了一个甲型H1N1的病源。”
童泽心里咯噔一声,陡然清醒了视野,瞥见窗口里的取药姐姐手绢掩面似的戴起一只蓝色口罩遮住笑容拂面的脸。
高睿一个转身,拿着一塑料包装的口罩的手悬在空中。
童泽瞧了他一眼,沉重的脑袋顿时变得很清凉。
他看她脸色应该是烧糊涂,就打算帮她把口罩塑料袋先拆开,可是另一只手还举着吊瓶。
他思索着仰视了一眼,一只窄长偏瘦的手突然伸上去,握了吊瓶,水光晃了晃,她的指尖与他的指尖在玻璃瓶上隔了半寸。
童泽从他手里摘下吊瓶,脚跟后退撤了一大步,伸长手臂探过去把口罩捞了回来,塑料包装纸发出了细微而猝然的摩擦声。
“谢谢老师关心。”
高睿还举着的手臂轻而无措地捻了一捻空了的指尖,收了回来,茫然不知她在闹什么小情绪。
不过,他发现她的眼中出现了一抹神采。
不算有多熟悉的眼睛,瞳色漆黑。
刚才那一刻从死水到波光粼粼的转变,这一次他亲眼看到了,恍然间仿佛回到了当年,那时他在她苏醒前离开了病房,第二天也只是躲在门外。
“你一定要早日康复。”高睿说。
一句话的最后,微而不察的哽咽悄悄地渐渐地化为了迟来的庆幸,还有祝愿,还有约定。
你一定要早日康复。
“老师,您放心,如果我感染的病毒不幸是甲型HI1N1我也会努力活过来的。”
音色清澈,质感是南方人口音的软,就像表皮鲜亮而果肉甜软的樱桃,带了点小情绪扬起来时,小情绪就是樱桃果柄的那抹青。
她的喉咙里已经很久没有发出这样的声音,而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声音上一次这样掩饰不住地扬起来是什么时候。
高睿眼中是现在的她,记忆也早看不见以前的画面,只剩那个稚气满满的声音突然在他耳畔间萦绕、盘旋: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下等三年。
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下等三年。
“好。”
高睿背过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拳头里的小拇指微微抽动。
“这话是你说的。”
“你会努力活过来。”
童泽歪了歪头,一头雾水。
没听懂他为什么会那么说,渐渐地,想不出,就开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就好像他刚才并没有说过。
可是她清晰地记得他的双唇开合时的嘴形,
他确实是那么说过的。
回过神时,
那个宽阔而颀长的穿上了大衣外套的黑色背影,已经拎了提包,溶在了校医院门外的飘着暗暗树影的黑夜之中。
她举着吊瓶,
立在那里,
风在吹。
恍惚之中,她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那是认识的人吗?
不是。
然而,记忆深处有个声音在悄悄地否定。
是,你们是认识的。
她咧嘴笑开了,简直矫情得像是在演韩剧里失忆的女主人公。
渐渐的,笑容敛起。
她忘记了自己的高热,也没有感觉到手背上的输液管开始松动、回血,走到了校医院门口的空地上。
仰起头。
二零一七年的这一个冬夜,夜幕中只挂了一轮皎洁的月,没有星星,所以有些事情她不会去取出来回想。
然而刚才那股矫情的诡异的又微妙的感觉还停在她的心间。
“你一定要早日康复。”
“这话是你说的。”
“你会努力活过来。”
他那时凝视她的眼神令她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有一个前世,而那个前世,他知道,他也见过。
当然不会有前世。
如果第一次看见叶琴从炉子里出来后变成了一盒灰,她还曾愿意相信有天堂,那么当她独自一人坐在火葬场大厅等着取童建东的骨灰,她就无法再欺骗自己一次。
前世,来生,都是不存在。
如果,他是见过我的,
那么,
究竟是在哪一天,
在哪一刻,
我也见过了他?
“童泽!”
她抬起头。
林炜成在前方挥了挥手,背后是攀满青色藤蔓的红棕色教学楼,他在夜里的露齿笑容灿烂地令人有一种拂晓将至的幻觉。
</li>
</u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