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敏说到这里,高睿就站起来跑了,跑的时候,脑子她的声音也在跑,好像在追他。
电话亭很小,他一手按在话筒,一手死死攥紧了一枚一九九三的一元硬币,眼角有忍不住的泪渗出来。
是在为那位无法谋面却可以对他感同身受的子祥叔叔痛苦,在为将要心甘情愿放弃的梦想鸣泣,为自己的不懂事伤害到了父亲和宝莉阿姨感到了一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歉疚。
他左手按在黑色鸭舌帽的头顶像要强迫自己保持镇静,要打电话,右手握着话筒,犹豫几番,还是用食指拨通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嘭——
他慌乱地把话筒摔了,话筒掉了一下一下坠着,他眼中一慌,慌张地更响的砰地一声挂上,握着话筒咯噔咯噔地上上下下挪了很久怕没挂断拨了出去。
他伏在油腻腻的电话上,闷声不响,呆愣着。
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下等三年,拉过勾的关于梦想的誓言,他是一定要违背了。
违背誓言不需要通知,如果通知的话也许就会被劝说被质疑被责怪,那么他也许在那反复地劝说中变得不忍心违背。
他知道童泽有那种力量,最天真的小孩子就像日出一样,远比不上正午日头的灿烂却又最能触到人心。
“爸爸。”
他低喃着擦了擦眼泪,缓慢的用掌侧抹眼泪,泛红的眼皮变了形。
“爸爸。”
对不起。
子祥叔叔是十八岁走的,他现在也是十八岁。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眼圈的红逐渐如夕阳在夜来临之际褪尽,捏了捏鸭舌帽的帽檐,走出电话亭往红色轿车去。
行道边的小饭馆里的灯光斜斜打在他的侧面。
夜深,凉了,小饭馆不打空调,玻璃门敞开,传出来的划拳声依稀夹杂着因居州话刺刺的小家子气的口音而显得愈发不堪的对话。
“你怎么会晓得老王头把她女儿肚子搞大了啊。”
“是啊,这话不好乱讲的。”
“我怎么就乱讲了,老王头他老婆那天带她女儿去医院妇产科,我撞见了!”
“呐,就是外头这个附院!”
高睿脚下一滞,踢到了压着塑料布的小石头,慌忙道:
“对不起。”
坐在捐款大字报后是一个从身形看不出年龄的衣衫褴褛的畸形人,只看得出是瞎了眼睛的男性而已。
高睿抬头时,叹了口气,在夜色里辨出了这里就是他昨天从天桥上被蓝安然追着跑过来的地方,也是在这里被少年白的小贩骂装文明人。
他把石头捡回来给畸形人压好,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另一枚一九九三的一块硬币放到了那只缺了口的搪瓷缸里。
直起身,他心平气和地往前走,经过时淡淡地瞥了一眼左右商铺都拉满了卷闸门的小饭店亮着的玻璃门。
里头白烟缭绕,隐隐露出几个半裸的肥肚子,肚脐边一丛丛稀拉拉草坪般的黑毛特别显眼。
一天下来,他已经习惯了那些粗鄙下流的话与龌龊,突然地,脑中一震,眼睑敛起,刚才的玻璃门里有一抹淡紫色的影子。
一丛越飞越散开的梧桐叶倾斜地飘过了他发怔的脸。
他转过头,眯了眼,刹那间,颤动的神情比昨天下午被少年白小贩第一次骂污秽之语的瞬间还要震惊。
他双手插兜地退回了几步,侧转过身,面向小饭馆的玻璃门。
淡紫色的短袖衫的背影蹲在小饭店深处的柜台边的取菜窗台下,是高水祥。
高睿走近,立了一会儿,抽出一只插在裤兜里的手轻轻地推开了玻璃门,饭店里的满是各种体味混合在一起的汗臭被空气暖风一股股吹到鼻前。
有洁癖的人最不能忍不干净的气味。
他不皱眉头地徐步走过去。
“老王头老婆蠢不蠢?不会找个小诊所带女儿去啊!”
“你还问她蠢不蠢?”
“她要是脑子正常的话会让女儿跟老公册逼啊!”
高睿看见了爸爸蹲在那里,探头一瞧,爸爸的双手在橡皮红脸盆里搓洗着肉粉色的猪肺,旁边的不锈钢盆里盛着已经洗好的一只根部生须的白萝卜。
“你以为老王头好端端的干嘛要搞自己女儿?她老婆小时候就被亲爹搞过,他觉得自己亏了呗!”
高水祥没发现高睿在后面,他洗好猪肺后甩手时,别在皮带上的钥匙串叮铃叮铃随甩手的节奏作响,不锈钢色钥匙闪着光,黑色的塑料方块是暂时用不上的被砸坏了的帕萨特的车钥匙。
“有些男人看着挺正常,心里别提多扭曲。”
“一辈子不搞个处女就觉得没搞过女人!老王头又没本事那不得她自己闺女遭殃了,他种的白菜自己拱嘛。”
“要我讲,他应该再养几年的。”
“唉。”
“他闺女也没办法,那么小点年纪,听说脑子跟她娘一样也有点不正常,离了亲爹就没饭吃还不是只能去卖,可怜呦。”
高睿拍了拍高水祥的肩膀,把手收回裤兜里,笑说:
“爸。”
“你在这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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