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闭的车厢开了一处门,高水祥和高睿听出了里头隐忍不住的咳嗽声里的熟悉的气力不支,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
儿子及时闪身到一边,丈夫扶住副驾驶室的车门。
“你定定心住院,病好了再闹成不成?”
妻子咳嗽着哼笑一声,手上大力地按了按喇叭,吓得前方的银色面包车开成了跑车的速度。
“我在闹还是你在闹?”
刚钻进副驾座半个身子的高水祥猛地被一个染着香水味的软绵绵的羊皮包砸了出来,眼镜的鼻夹刺了一下内眼角又落了,皮包锁扣的五金撞得鼻梁冷疼得像是已经凭空消失。
“高水祥!我闹得凶还是你闹得凶!”
“魏敏!”
她瞥了一眼外头地上的金边眼镜,没碎。
“怎么,我借的车我不想让你上来不可以吗?”
高水祥只比她大两岁,让了二十年让习惯了,几乎把她惯成了比他小一轮的小妹妹。
“你滚回你自己车里去,别来烦我,我现在看见你就触气。”
魏敏左手扶着方向盘,探身捞过高水祥抱着的从脸上掉到他怀里的羊皮包,其实不是她捞过,是他交在她的手上。
高水祥不发一言,弯腰捡起眼镜一边戴一边转身回那辆蛛网车前窗的黑色帕萨特。
魏敏发动了引擎。
“还不赶紧上来!”
高睿扶着车门,犹豫地侧过头,望着那个背脊沿着纤维纹路一线一线地泛出汗水印的浅紫色短袖衫背影,心里某个地方也像背影所去的帕萨特车前窗一样碎出蜘蛛网。
魏敏见副驾座外的半截身子钉在地上。
“高睿,你睡网吧睡上瘾了是吧?”
他闻言低身坐进了红色轿车,视线方向未变,对面的爸爸已经独自一人钻进了那辆他整个高三都坐着上下学的黑色帕萨特。
车前窗的玻璃碎纹将高水祥的脸撕裂到看不清。
“你别理你爸那个神经病,你复读我给你钱。”
她踩了油门,声音有些哭意:
“你看他都把你逼成什么样子了。”
红色轿车转入车道,从黑色帕萨特前方头也不侧的呼啸而过,冲入停车场出口,车窗外转瞬拉上的无星的夜色幕布漆黑得像海面危机四伏。
“妈,”
他低下头。
“妈,我复读的话,你和爸爸是不是就要分开了?”
“这得看高水祥他怎么想。”
高睿将头低得更低了,帽檐遮满了脸。
“妈妈,你怎么就改变主意了?”
车厢里是沉默的香水味,高睿没有得到回答,静静地将脸侧转向窗外,这个夏天他已经适应了很多事情只要他接受而不允许他追问。
不断后退的行道树突然暂停。
红色轿车刹车后颠了一下,仿佛是驾驶它的魏敏先浑身忍不住地颤了一下,踩了刹车后的她颤得很厉害了,所以才把红色轿车带的颠了一下。
“睿睿,”
“你想不想知道,”
魏敏忽然转为苍老的低沉语气就像是轻盈飘逸的水袖子浸在水里瞬间冻成了冰。
“为什么你爸爸死活都不许你复读?”
他转过了脸。
魏敏也朝他转过了脸,空洞而怔然的眼在依据他的五官在脑海中描绘另一张相似的面孔。
“你爸爸跟我说,你的鼻子和嘴巴很像他。”
“他还说,你从小眼神就像他,读中学以后,更像了,像得他都慌了,我有时会想能有多像啊,难道比亲爹还要像吗?”
“睿睿,有时我真的很想很想亲眼见一见那个人。”
“你爸爸说,他站在那就会发光。”
“宝莉也这么说。”
魏敏缓缓地阖上眼睛,干涩的眼角像是由于心里过度虚弱才没力气流出眼泪,高睿没敢问一个字。
“睿睿,你有一个叔叔的。”
“我爸,我爸在玉山老家不是有好几个兄弟。”
“不是他们。”
魏敏睁开一双空濛的眼睛,降下车窗让空气进到车里换了一会儿。
“你爸爸是双胞胎。”
12
红色轿车临街而停。
附院小门外的行道,夜里没有提着各色X光片的行人来来往往。
隔着一条街,对面的花圈铺子锁紧了卷闸门,唯一还开着的小饭馆,贴着物美价廉红字的玻璃里边,深夜只坐了一些住在附近不上班的作息无常的中年男人敞着喝饱了的肚皮在抽烟打牌。
挽着丝绸披肩挡风的魏敏脏了眼睛似的移开视线。
她坐在附院小门旁的一处石凳,扭头望向身后黑漆铁围栏里的绿墙大楼,窗户在夜里全黑着,墙体也成了暗色。
她想象如果是白天坐在这里,那么远还能不能听见丈夫正畸诊室里那有些吓人的工具杂音。
她以前一点都不觉得牙科吓人。
她从小没跟牙医打过交道,牙齿生得漂亮又健康。
她从小有哮喘病,能考进省歌舞团已是天赋所赐。
她受疾病的局限在歌舞团里不可能跳到主角。
后来结婚生了孩子,她的心更不在歌舞团,团长对她有点意见,也就辞了。
有一次她去高水祥任教的居大,在路上遇到一位身形曼妙到一看就是舞者的女人的背影,羡慕地跟了几步,女人突然回过头,没想到竟是五岁时一起学跳舞的小伙伴,样貌变了,却一眼就认出,所以也是没变,两人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亲近。
陶老师从北京的舞蹈学校毕业后就回了老家的居大教体育舞蹈,她问了一起从北京回来的大学同学,介绍魏敏去少年宫当老师教小孩跳舞。
呆在家里不做事也不好,那是很令人满意的闲差。
曾有一回结婚纪念日,由爷爷奶奶去幼儿园接高睿,她下班去买了晚上的电影票在附院等水祥。
水祥办公室里有一个不愿戴牙套的小女孩抱着妈妈哭得像是刚看完魏敏不敢看的新上映的《妈妈再爱我一次》,魏敏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牙医的可畏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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