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水祥从方向盘起来了,摘下了泪涟涟的眼镜,苦笑着耸了一耸眉毛,抿着唇含着下巴,脖子上挤出了几道松弛的褶子。
他拿立领短袖衫擦着,浅紫色的面料吸饱了毒液般的泪水,暗成了乌紫色。
“高睿,你想好了,想清楚了。”
他用疲倦而苍老的声音缓缓道:
“我可以让你走。”
沉重的语气在假装释然。
“你实在要钱复读,我也可以给你给得足够,但是,”
声带很累,把句子犹豫地送出来的速度很缓很缓,像是在对主人狠下来的心做最后的规劝。
“但是,高睿,你如果真的去复读了,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你考得上还是考不上,混得好还是混得不好,都不要再回来见我。”
高睿倏地抬起了头,眼中是车前窗的内侧玻璃上爸爸和自己倒映在那的相仿的两张脸,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四十多岁后的样子。
雨刮器咔哒咔哒的工作着,他没有回答,谁都没有再说话。
如果时间可以静止,他们都希望即使自己不再走下去也可以将人生停在这一刻,那样就不用做选择,无论怎么选择未来都是后悔。
高睿捏紧了车门上的把手,没有放,高水祥握紧了方向盘,也没有放。
“爸爸,”“高睿,”
异口同声,也同时戛然而止。
嘭——
父子俩同时抬胳膊挡脸往椅背靠了一下。睁开眼,听到了石头滚落引擎盖跌跌撞撞的动静。
童泽砸得很准,雨刮器坏掉了。
对称在另一边的雨刮器,孤寂地清扫着它所负责的那一片玻璃。
似低诉的雨声之中,童泽剧烈却微弱的喘息声被淹没了。
她打着伞,呼吸起伏,手上背正了背上的书包,六朵粉白相间的水仙百合花在背后从她的脑袋边上歪了出来,像在重逢时对买它送她的少年打了个招呼。
她的目光穿透了那块干净的扇形的玻璃面。
黑色帕萨特后座上的高睿,在车灯下僵硬而缓慢地抬起了脸,被黑色帽檐遮住的眼睛随着他微抬的下巴露了出来,眸光中闪动着震惊与恍惚。
她看清了他脸上并没有多一块的淤青。
高水祥本以为是从居州城边路过的七号台风真正地过来,刮起了石头,可他突然发现正前方的一圈蛛网般的玻璃里有碎裂的人的轮廓在移动。
他气急败坏地下了车,闹事者的举措实在是太危险。
后座还坐着他的儿子。
砸车的居然是个小孩子。
还是个长得挺乖的小女孩。
他在雨中愤怒地阔步过去。
童泽盯了一眼这个戴眼镜的叔叔就明白他一定是高睿脸上淤青的罪魁祸首的爸爸了,一面打伞退步,一面将掌心朝往她自己后边招了招手。
她笑了,车里黑色衣裤里的颀长身体像一条鱼从后座游到了驾驶座上,下车前,他留在车里的手猛地按了按喇叭。
车灯两注明亮的光,伴随着欢快的嘟嘟声,他的微笑里有一丝怅然的哀伤。
他在感谢她,感谢她砸车让他们父子间的对话就那么终结。
对话一旦有了答案就再也无法更改,说爱可以变,说恨可以放下,说不相信只会在心里扎一个刺,拔.出来也还是留了一生的疤。
高水祥在雨中回望喇叭响起的方向,车灯下的后座空空荡荡,很急地四看,可太快,比风还要快,他根本不可能及时抓住从他身侧飞奔过的高睿。
雨已经小了很多,再小下去就是毛毛雨,两个溶入巷口的一高一矮的身影像是在逃离这场暴雨刚刚来袭时的雷声。
到了南新路十字路口,他们确定没人追上来后,停下,她为了跟上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呼吸平和,刚才跑的那段距离并不算长。
他不说话,她把伞给他,他不要,她说是刚才边跑步边打伞,伞骨架子都折来折去了让他理。
他理完后把撑得挺阔的折叠伞还给她,顺便也把她背上的小书包里被颠得歪七竖八的六朵百合花的花冠理了理整齐。
他戴着黑色鸭舌帽,她一个人打着伞,她跟着他一步步地走,他跟着她将步子迈得慢一些,一路上没有再说话。
9
两棵老者模样的梧桐树,坐镇石狮子般分立在玻璃门外的一处平台石阶下的两侧,浓重树影摇晃,将咖啡馆玻璃门里的一片光亮撕成零零星星的香槟金碎片。
宝俪咖啡馆的位置有些特别。
它开在一幢绿墙大楼朝向街边的底层铺面。
居大附院的六号大楼是住院楼。
它位于整座院区的最北面,医院的围墙忽视掉这家对外营业的咖啡馆的大门,围到两边石阶下的梧桐树旁就没有了。
高睿来这兴师问罪,如果蓝安然没有通风报信,高水祥和魏敏就不可能知道他在网吧留宿,那么刚才他也没机会与父亲对峙。
高睿带着童泽进了咖啡馆的玻璃门,去向吧台,身后的地板留下了两条大小不一方向一致的湿脚印。
哈欠连天的女服务员看到那些水渍心情很不好地清醒了,如果不清醒,她应该也注意不到他后面还跟着矮矮的童泽。
“两位喝什么?”
“找人。”
高睿伏在吧台上,低着鸭舌帽的帽檐,克制地低声问道:
“蓝医生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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