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覆着厚雪的纯白校场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人。风斐甚至连雪花降落在松软雪层上的声音都听到了。
他的指尖开始颤抖,随即那种颤抖顺着他的发烫的血液对他的心房宣示了主权。
“这怎么可能。”
风斐不可置信地低低喃喃道。
“你……”
“……我?”傅缱容抬眼认真盯了他一会,见面前的人抿着一双薄唇,许久都没有接话,便接着说:“我记得很多人,很多事,就算他们都以为我忘了的时候,我记得。就算他们都忘了的时候,我还记得。”
“我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记得有一次……”她似乎犹豫了下,止住了话音。
“一次什么?”
风斐的嘴有些发木,恶狠狠地追问道。
傅缱容将视线移开了,沉默了一会,继续说道:“我是方才才认出了你,要早知道是……我是绝对不会来找你的。”她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本来也不想与你相认的,但看来你也认出了我。”她短促地笑了一声,“想来也是,要是不知道我是谁,又有谁会聘一个女孩子做杀手。”
风斐眯起了眼睛,“你刚才想说的话,说完它!”
她难得垂下头看着自己脚尖,似乎打定主意不去看他。“有一次鸾轿上得急,没有脚踏,好像是你跪了下来,让我踩着你的手跟肩上去了。”
风斐猛地拽住了拳头。掌心里微沉的触感似乎尤未消散,似乎他一收紧手掌,便能握住那小巧玲珑,穿着八瓣莲花缀玉盆底、白鹤环绕云头锦鞋的脚心。
他尤记得那玉盆底是镂空的,里面装有香粉,一步便是一朵白色莲花。
在他那覆着黑皮套与黑甲的掌心留下了那么小小一个印,让他擦也不是,留也不是。
就像他现在的处境般。
她究竟有几个心眼,连自己踩过的人都记得?那该死的掌心又开始发痒,开始蠢蠢欲动。风斐的眸光中带上了一丝冷色,强忍着将那种冲动按了下来。
“风斐。”
傅缱容猛地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神有些诧异,配着身后的雪花纷飞,有一眼入画的美感。
“我叫风斐。想你大概不知道,便告诉你好了。”
“风斐……”她的眼神有些惊讶,喃喃念了一声。
风斐被她念得浑身不自在,冲她抬了抬下巴,“你呢。”
傅缱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平平淡淡地回道:“一个杀手不需要名字。”
“开玩笑,”风斐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刚好是能跟傅缱容视线平齐的高度,他分着腿,裹着黑手套的两手懒散地搭在膝上,却恰好将她环在了中间。脸上分明是几分玩笑的神色,眼睛却是亮而深的。像一匹见多识广的黑色恶犬蹲在了一头幼狼面前,“你还真想一辈子做个杀手?”
“不然呢?”她反问道,细语中又带着扎人的锐气,一字一句都能听出别来教训我的意思。
“我以为十六卫只跪过皇上跟我,没想到你连那货色也跪了,看来你混的比我惨多了。”
那男人先是愣了愣,许是没料到自己竟突然就成为了被攻击的目标,随后陡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负在身后的手移到了身前,死死握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
从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之中,风斐又明显感觉到了她身上的那种来源于血脉的傲气,一个人生来是什么样的人,真的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他笑得是如此剧烈,肩与背簌簌抖动着,竟是情难自制,当他笑的时候,她便安静地看着,也不知是不是这朦胧的雪雾氤氲了人的视线,她似乎悄悄地叹了口气。
可能吗,她可能会比自己还懂吗?
待笑意堪堪平息,男子骨节修长的手掩住方才失了仪态的唇角边,边喘边说:“我说你是前朝皇后——”他意犹未尽,坏心眼的顿了顿,似乎是存了些报复的心思,仔仔细细地瞧着她的表情,裂唇一笑,“贴身仕女的孩子。”
“原来如此,”她倒是完全没有被吓到的样子,将视线从他手腕上移开,看来是想要结束这样的对话了,“也行吧,那我现在是要去‘为主子报仇了’。”
说完便转过了身,打算走了。
“喂、你是真想做个杀手,还是只是不想告诉我?”
傅缱容回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感觉却已无需再言。又能再说些什么呢?忠于她的人大概都已经死光了,才保下了她这一颗硕果仅存的大好头颅。十六卫到如今只剩下他一人活着,这是很能说明问题的。他不是太聪明了,就是太聪明了,总之很惜命,总之不是她的人。
总之,也不知早在多久以前就已经离开她了。
傅缱容满嘴都是刀子,还是不开口比较好。让以前的身份早日死了吧,当下活着才是正经。
“你不是知道我的名字吗?”
“我总要有一个能叫你的称谓吧,难道你想要以前的身份人尽皆知?”
傅缱容顿了顿,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以前的我已经死了。现在该叫什么,我还没有想好,如果你没有告诉别人我是谁的话,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你就不怕我将你卖给当朝皇帝?你的头,大概能值万两黄金。”
傅缱容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脸上还是很平淡,没有展露出丝毫惊慌的神色,“你会把我卖给任何人,但唯独不会卖给当今的皇帝。”
风斐眨了下眼,闲闲靠着长柱,颇带兴趣地追问道——“为什么?”
傅缱容却没有如他的愿,这大概是住在皇宫里的无赖们的必修课,学会怎么气死大部分的人,再让少部分人的胃口永远吊着,并美其名曰制衡。
再在最关键的时候装傻。
“不知道呀,我猜的。”
她轻巧地说完,将刀收进了破袍子下,点头致意,随后转身远走。
男人抱着肩,斜靠在回廊的柱子上。
他的脸上,有那么一会儿,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像是在生气,却又不知在气谁。对话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她应该是来寻求庇护,而不是来将唯一知道她的故人撅走的。
他低低地哼哼了几下。
一些信任一旦遗失,大概就是永生都回不来了吧。
风斐的面上又浮现出奇怪的笑意。
他再度摸着自己的右手,这拿刀吃饭的手腕上,赫然带着一个深刻见骨的伤疤。她以为,所有人都应该快意恩仇,随性自在吗。所有人都有的选吗?所有人都有的选择不去做一条狗吗!
如果他还能拿刀——
又何苦仰人鼻息,步步为营?!!
风斐觉得此刻如此煎熬,不是因为傅缱容不懂,而是因为她看出来了,她看出了他手上的伤疤,看出了他已经没有办法握刀了。
不是因为她怼他的锋芒,而是因为她的那声叹息啊。
其实他挺想知道的,自从磐仓国破后,她是怎么活下来的,一路上都遇到过些什么,与自己的经历有何不同。也许他们俩,还能一起交流一番亡国之人的生存之道。
不过可惜,傅缱容也许不会活着回来了。
风斐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将那伤疤遮住,脸上又恢复成深冷的表情。
这样看来,她看自己的眼光还是很准确的。
左清秋的死期,绝对不会是在明日。过去的事再怎么说也没用现在唾手可得的位置更重要,前朝旧怨拿来借刀杀人最好不过——也刚好赠与左刺史,将尹公昂暗通前朝的罪名坐得更实一些。这世道下,有着那样的过去,虽然之前逃过了一劫,但她总是会死的。
死于饥饿,死在刀下,死在青楼中,或者死在别的男人怀里。都太脏。不如死在他手上。
天上之人,突然落到了他一个人的掌心之中。一朝棋子成棋手。摆弄他人的感觉,就跟权力一样容易上瘾。
那日最后,他看着故国最后一丝血脉,裹着一身破烂的小袍子,装作刚乞讨完的样子,从角门里出去了,渐渐走远,一点点消失在了大雪中。
一丝残阳如血,染红了半天白茫茫。
若她没死呢。风斐突然想到了这个,他扭过身,走回了庭院的阴影里。
若是没死……
那就把她接到身边栓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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