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您笑什么?”她低声问。
“笑那几样用具快被进忠盘活了。”嬿婉坏心地扭头示意她凑近,附在她耳边道。
春婵只觉得公主无厘头,并未说什么。
皇上对御桌上那一样样酥炸品蒸饽饽及各类糕饼的兴致不高,倒是极爱饮贡酒,饮着又嫌单一,唤了全寿将备下的果子酒呈上来一并配着吃。
酒过三巡,皇上醉意横生,出乎众人所料,他出言令所有人皆可随意离席出去放纸鸢,放得疲累了也可随时进殿品膳歇息。
起先众人还有顾虑,不久就有年少贪玩的两三位官女子结伴而出,后来陆陆续续的也进出了不少嫔妃。
见皇阿玛嘱咐了喜禄和保春去两殿传旨,嬿婉的心思又飘到了澜翠身上,她心想既是这么宽松,那么她串门也未尝不可。
承恪起了身,侍女扶着她往外走,嬿婉想着与她同出能掩人耳目,且她本也意欲与四姐说会儿话,方两全其美。她连忙给春婵递了眼色,起身跟上承恪。
皇阿玛彻底醉酣了,甚至与太监们也道“你们想玩便尽管出去”。六姐和九姐直捧他,赞他童心未泯。嬿婉对此没有多大感触,只是瞥得进忠正忙着用匙去盛皇阿玛指名要吃的羹,她暗想着怕是刚巧没法向他知会自己的行动了,心下有些遗憾,又稍有担心他认为自己失礼,甚至不喜自己不告而随意离席。
其实公主方才向承恪瞅第一眼时,进忠就猜到了她有话要对其说,极有可能要陪着她一同出门。
公主立起又施施然出殿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内,他虽不敢正大光明看,但公主的一举一动他都尽量以余光扫视到了,为的就是她一旦有事,自己可设法为她解围。
他猜测公主是因承恪遇喜后的症状所惊,要去问个究竟。这事不大不小,与他本人无任何关联。但也仅仅是与他无关而已,对公主而言或许是息息相关。
公主未来的额驸能否在她遇喜身子不便时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他脑中自然而然升腾起这个疑问。
从前自己尚能在当值的间隙抽空去永寿宫伺候,还能以龙胎为借口劝她喝两口红枣燕窝汤补身子,现如今他一筹莫展。莫说跟去她出降后的府邸看顾她的衣食住行,甚至连偶尔探视都不可能,他极度地恐怕自己到时会终日胆颤心惊,会日日忧惧她是不是吃不下睡不好。
但自己仅一个惧怕又算得了什么,真正受苦受难的是她,进忠不一会便醒悟过来。除去额驸的品性,相对来说或许还是安富尊荣的高门大族对公主更有利些,至少能在起居和仆从方面全然满足公主日常所需,他挖空了心思替公主考虑着。
可这也不是他能做得了决定的事,每每因公主而揪心,结尾都不过一句祈祷。他从前是最不信求神拜佛的,可现实的重压和他个人的无力一再使他灰心。他内心不愿放弃,但也只得无可奈何地认命,承认他能作出的努力微乎其微。自己不仅救不了她于水火,哪怕去当一段偶尔能使她不没入深水的浮木都相当艰难。
“承炩妹妹,”走出殿后,承恪转过身温柔对着嬿婉笑,她的面孔使嬿婉近看更是心酸难受,她语气却还是如在宝华殿那日一样温和,说道:“我吃多了觉着积食不大舒服,就出来走走,妹妹也是想问我为何变得如此吧?”
嬿婉意识到宴前众人皆问她的变化令她已然习惯了,甚至说不准不仅是今日问询颇多,平日里旁人见得此状也会有意无意地打听,于她而言像是家常便饭,因此她才会是这般寻常态度。
嬿婉羞愧地低头,本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可承恪先她一步开口:“无事的,好奇是人之常情,且妹妹面露忧色,我该感谢妹妹的关心才是。”
“还请四姐姐恕妹妹无礼,”嬿婉赧然地坦白道:“前几日我与五姐谈了些有关出降及遇喜的事,五姐分外忧惧,听她所说我也慌了神。今日我向姐姐也不知从何问起,唯有感慨姐姐孕中苦熬属实不易,令人见之既钦佩又感伤。”
“妹妹不必忧惧,并不是每一女子孕中皆如此,只是我背运些罢了。但熬过十月怀胎,听得婴孩啼哭,便什么苦都觉得值了。”
扪心自问,自己做不到四姐这样心宽,嬿婉轻叹了一口气。但又想到自己毕竟不是四姐,也不知四姐与额驸的相处如何,若是二人琴瑟和鸣,四姐甘愿如此,她便也心服口服。
“可姐姐这样到底不是个事儿,额驸有没有请医道高明的太医替姐姐瞧过?哪怕是减轻些症状也好。”
“瞧过了,药平日里都吃着,效果也是有一些的,至少我夜里能安眠得久了不少,近两个时辰不会醒。”
那不就说明四姐往日两个时辰不到就会醒一次,嬿婉惊诧出言:“姐姐是夜间不适么?还是仅仅少眠?”
“我小腹时常胀痛,肠胃也不大好,许是肚腹沉重的缘故,平躺格外不适,所以觉少,日间又极易犯困。”
“我还听得姐姐说吐得厉害,双脚也肿了,除此外姐姐还有哪处不适么?”加上她面容的改变,已是相当多的痛楚了,嬿婉虽不忍心问,但又着实想知道究竟还有哪些隐痛,也好让自己作个最坏的心理准备。
“也没有了吧,”她沉吟片刻,因不想敷衍嬿婉,故补充道:“还有一样,我身上长了些赤豆疮,该是因遇喜而激出来的,稍有些痛痒,但抹了膏药能忍下。”
“姐姐遭遇这么多苦痛,应当叫额驸好好补偿你。”再说下去,自己与四姐都会沉浸在黯然神伤中,于是嬿婉改作了打趣,她露了点儿笑意,向四姐一眨眼。
“他…”承恪顿住了,像是想不到合适的说辞一般,思虑了半晌,才堪堪道出:“我与他是夫妇,但也仅此而已了。他有他自己的乐趣和喜好,我守好自己作为其妻的本分。”
“所以…姐姐是不爱额驸吧?”嬿婉压低了声音,恐被他人听见,也恐自己问得不恰当。
“我爱我额娘,爱顺儿姐姐,但爱是什么,其实我是不大懂的。或许多年以后,待我与他相处了几十年,久得远超过了我与我额娘相处的时日,便会爱他了。”她的话语轻轻袅袅,似纤叶拂水。
嬿婉对远嫁蒙古后即早逝的三姐承顺几乎没有别的印象,但显然即使在四姐的言辞中,爱与相处时日的长短也是前后矛盾不一的。四姐岂是不懂爱,她愈想愈悲。
“姐姐,要不你试着了解下额驸的喜好,比方说与他和诗下棋之类的,既能替你解解闷,又能与他有些话题。哪怕你与额驸仍是谈不来,但好歹也添了些日常的乐趣。”
“他…我哪儿能去打扰他,”嬿婉见得四姐蹙眉,以为她额驸是个相当古板无趣之人,却不料又听她言:“他归家就与他的红颜知己们饮酒寻乐,我去掺和一脚,岂不成了妒妇。”
合着四姐是与额驸貌合神离,还强装贤妻。嬿婉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但她左思右想,以四姐的性子碰上这般额驸,确实也是死局。
四姐能忍下过日子,还情愿耐受着孕中百般不适,可她做不到,她想象自己若有这种际遇就恨不得与额驸同归于尽。
“我想着,待我把孩儿生下了,日子也就有了新的盼头。日后大不了他不来我屋里寻我,我就与几个家下女子还有奶嬷嬷共同养育我的孩儿,日子应当也能过得有滋有味吧。”见嬿婉不语,承恪猜到她在为自己难过,便温声向她坦白了自己的想法。
“这样也还好,只是要辛苦姐姐了。”其实于四姐而言,这么想或许已是最优解了。嬿婉望着承恪慈爱地抚摸着自己的肚腹,阳彩将她的脸庞映出璨金的光晕。
四姐毕竟不能隔三差五就回宫探望李常在,她最大的慰藉就是这个孩子了。嬿婉的心绪渐渐平复,与四姐又并行了一会儿,听她展笑谈着自己即将遴选心善温和的奶嬷嬷,不觉间也感受到了一些属于此将为人母而翘首以盼的女子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