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一声,承淇望其微瞪的双目,笑得伏在了桌案上,满心所想皆是进忠怎就与十妹问得如出一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于自己区区一桩逃学悬案上摆出了此等兵临城下般的大忧大惧。
不对,或许是十妹作祟,对进忠讲了自己的小话让自己“逃名”远扬,这才让他有了本能反应。承淇收了笑,抬眸咬牙问:“我今日休假,可没逃学,是她说的?”
“谁?”进忠根本不知承淇所想,这会儿的反问才是真真正正的本能反应。
“没什么,我并未私逃,进公子莫慌。”承淇见他吃惊得不像伪装,又唯恐以他的性子会向自己诚心劝学,便摆着手草草结了。
并未私逃,那就是“公逃”了,阿斗就是这副德行,进忠心中暗笑。他自知自己所想是极为矛盾的,既想让四阿哥听信于自己,却又信不过他,甚至还有些不喜他玩世不恭的性子,可他与自己称兄道弟起来,尽管腹诽他魔怔,但还是难免有些受宠若惊。
承淇像是无事寻事地拨弄起木窗边的卷帘,进忠心下却不安定,他的眸光触及那一摞书册和被夏风拂开的零散笔管,忽而像被火燎着了一般迅疾移目。
这四阿哥并非设局鸿门宴,倒真像是意欲与他闲谈一会儿,但闲谈再闲,也有其根本目的。现下来看,他大抵是想深入了解自己的喜好甚至秉性,才在称呼上纡尊降贵卖了自己一个天大的面子。
自己今日买书纯属被公主硬生生赶凫?上架,但巧就巧在偏生撞见了四阿哥,在他看来怎么也不可能是自己迫于非得临时抱佛脚,他只会全然地信作自己是个囊萤映雪的苦读者,就如公主现如今深信不疑的一样。
自己没有任何狡辩的余地,现实也容不得自己节外生枝地狡辩。
甚至以藏拙为借口装聋作哑都不可行,兄妹二人一旦对了口风,四阿哥就会有自己诚待公主而对他糊弄其事的错觉。若想让四阿哥往后对自己少设防,唯有在他面前也坐实自己刻苦笃学、小有文采。
自己这肚里半瓶墨水晃荡的野蛤蟆,怎就摊上了接二连三的捧杀之祸。进忠将白瓷杯斟满茶水,仰头一饮而尽。清心甜口的蜜兰香涌入喉间,他却几乎尝不出甘味,反觉自己所饮仿佛是陈年的辛辣杜康。
相较来说,进忠应当还是对那《东观汉记》有兴致些。承淇如此料想,又见其饮茶举止落拓不羁,颇具任诞通脱之风度,本欲向他致先前冲撞的歉意,但思量下还是先言:“《东观汉记》作为一部纪传体史书,载录了不少异才卓绝者的言行,确实是发人深省的好作品。”
四阿哥的话让他再度无言以对,他胡乱地想着或许自己真得论一论史料上的哪位志士,以此敷衍四阿哥,他听完总不至于再继续深究了。
要论谁他都不用多琢磨,拣一个与自己假扮出的品性相符的便是。
他放下杯盏,目视承淇,情容谦和地笑着道:“是呢,譬如京兆人王丹,性甚简朴,泛爱民众而不喜权贵。于乡民,王丹赠其饭食以励农忙,并减其亲属出殡日限以彰节俭。于为友亲主理丧事万分铺张的陈遵,王丹便给以细绢并教诲之,使其认识错误。私以为王丹的品行属实高洁,值得后人效仿。”
承淇未想到他会实实在在地论述,但听之更加笃定他怀瑾握瑜。苦于未细读过此书,不便与他多论,便仍是按着自己先前的话头顺言道:“进公子好见解,我想的只不过是这套冗长的书籍由几代人的修撰、补续至渐渐散佚再至后人的重新辑集,实在是相当漫长又艰辛的过程。若是让我检索辑录,那我可得叫苦连天了。”
“确实,无论是编纂还是比对作辑都不易。”闻此,进忠心想自己除了应和还能说些什么,不过大约是蒙混过去了。他颔首,又饮了一口茶。
“但我私心地又想着,当年汉代的学者撰写此书时或许会有些许的意外得趣。既是要撰传记,那多半得与其所描绘者交游往来,或是与所描绘者的近亲、友人乃至后代打听,再逐一记录增改。久而久之,哪怕管鲍之交不可轻易而得,至少也可广结善缘、杯酒言欢。”罢了,四阿哥所言他是实在接不了口了,进忠只顾颔首饮茶,心中暗自盘算他还有多久才可放过自己。
可四阿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叫他如芒刺扎眼,连敛目酣饮都觉尴尬万分。
“淇公子,您甚喜与众宾朋觥筹交错?”他不想将话题引申出去,就特意拣了个对方只需答是或否的疑问。
“也不尽然,狐朋狗友不可,我只喜与志趣相投者相谈。逍遥共悠游,意趣横自生,岂不快哉?”进忠笑得勉强,刚抖索着斟满了茶,指头都快将白瓷杯抠碎了,但在承淇眼中他是欢笑着敞开了心扉亲近自己。他自然欣喜,一边言说一边立身举起茶盏向进忠递去,作出欲与其碰杯状。
“快哉快哉,淇公子好有雅兴。”进忠咬牙挣身而起,两盏相碰,只见四阿哥开怀大笑着将茶一口饮干。
不务正业,他的脑中嗡鸣作响,闷头把满盏的蜜兰香灌下去,将那空瓷杯轻轻往桌上一掷,连添茶都忘了。
“进公子颇善飞白?”承淇真心实意地误以为自己可与进忠随意逗趣了,他虽想致歉,但常年的阿哥作派使他难以直截了当,故他还是迂回着先行对进忠调侃道。
进忠一头雾水又莫名心惊肉跳,横思竖想都想不着自己是哪一关出了纰漏,让旁人知晓了自己在习字方面有几分钻营。他怔怔地望着桌案一琢磨,还是觉着四阿哥只不过是试探而已,自己诚恳些否认,再乌七八糟地一打岔就能混过去。
“淇公子说笑了,自小没师傅教,我写字拙劣得很,春蚓秋蛇似的扭爬在纸上,哪能称得上‘飞白’?”他干咧着嘴摸自己的鼻尖,见承淇只笑不答,趁机故作认真地补充:“飞白笔体似乎是书法家蔡邕所创,蔡邕还参撰了这《东观汉记》呢,其才高八斗又笔走龙蛇,若与淇公子您生于同代,说不准你们二人真能成心照神交的笔友,共作阐释心怀的《笔论》。”
他可算是顺着四阿哥的心意去描了,虽是东拉西扯但紧扣着四阿哥对这书感兴趣的同时又爱会文人雅客的主题,总也挑不出错了。见四阿哥收了笑,歪着头似在思索这般假设的可行性,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承淇所说的“飞白”根本不是他认为的草篆笔法,而是取其引申义,暗指他明知阿林有错,却故意顺势捧赞以滑之大稽的高明一举。听进忠论得头头是道,承淇反倒有些愧于自己的学识全然不及他,还故作高深地与他顽笑。
“不,我说的‘飞白’并非此意,更非取笑进公子的字迹。”四阿哥没完没了了,进忠闻他解释都头大如斗,也只好耐心听着。
承淇简言了飞白的引申义,又情不自禁说道:“那日进公子欲严惩阿林,是我错解还唐突坏了事,唬得进公子进退不得还急欲救我,得向进公子赔个不是。”
他就知此事总得有个了结,四阿哥堂而皇之地认错虽有些出乎意料,但好歹也在情理之中,他息事宁人道:“事儿都过去了,淇公子您别再介怀了吧。”
可四阿哥究竟知不知自己为何与阿林过不去,他心下无把握,又着实猜不着公主有没有与其兄说个明白。
“我再问的话,进公子你或许要嫌我多嘴了,但我又确实好奇进公子因何而与他结怨,说是你不喜这么个小孩沽名钓誉的话似乎过于牵强了。”承淇想了想,选择了心直口快地提出疑问。
那就是公主暂未与他明说了,但也不能排除往后他突发奇想去与公主对质,眼下只得说实话,进忠平静作答:“因为他把十公主两只纸鸢的线都结了死结,我与公主费时费力好不容易才解开。我怎能让他逍遥法外,至少得获个教训才是吧。”
“啊?”承淇惊愕地张口,很快又讪笑着道:“原是如此,进公子是在惩恶扬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