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1 / 2)

八十五章

一觉深眠无梦,待进忠幽幽醒转,侧首向窗外的星天望去时,他估摸出此刻约已是宵分。

腹中饥肠辘辘,可头脑仍是宿醉般的晕沉,他扶着床栏勉强起身,寻了些存备的干粮,又替自己倒了一碗水,伏在案上就着凉水啃吃充饥。

吃完了粮,他觉着自己恢复了些精气神,正要取纸练字以防手生,恍惚间公主的笑颜闯入心间。

与她交谈时要顾着她的情绪,自己到底有些紧张,也不敢随时思绪蹁跹得过于发散,但到了如今这般清净自在的地界再度反思,他不免越想越心惊。

不光是这一回,她已然多次或明或暗地诚挚言表出了对自己的欣赏,自己曾疑虑公主将她自个儿看得很低的错觉或许真真切切并不是错觉。无关挖苦或是逢迎自己,她极有可能就是这么意外地倒置了自己与她的位置。

若自己在她眼中只是个谦逊且趁手的好奴才,那她大可不必对自己如此敬重,哪怕对自己用有商有量的和缓语气都更合理些。

他埋头冥想了好大一会儿,还是对公主欣赏自己何处百思不得其解,毕竟他搜刮遍了通身上下,都只觉得自己卑劣不堪,让公主垂青简直是天方夜谭。

又思及公主遗憾自己不能为官,他在电光火石间彻悟了矛盾所在,登时吓得汗流不止。

公主的额娘又不是粗俗无知的卫杨氏,慈文最低也通两三分文墨,公主在耳濡目染下自然会更看重学识,以待师长的方式待自己也不是不可能。

竟然误打误撞地合了公主的偏好,可自己顶多算比前世多识了几个字,无论如何都不是公主心中这块文人的好料。况且说白了他就是先前没有想好如何才能将自己的丑恶猥琐遮掩干净,这才扮演得逾了分寸,成了言过其实的附庸风雅。

再说粗鄙些,他就好似为了让人饱腹,而在锅中摊下了一块巨大无比的面饼,甚至还生怕不够,一个劲儿地添油加料,直到最终饼漫出锅外铺满了整座灶台才堪堪意识到问题。他惊惧交加,簌簌颤抖,想着自己此番怕是比原先预想的更加骑虎难下了。

不过,他心下了然也只能硬着头皮将才子的形象咬牙扮下去,毕竟依公主的性子不是靠他竭力否认就能蒙混过关的。尽管没有丝毫把握,但事已至此,他自己酿的苦酒合该自己饮完。

他开始战战兢兢地习字,甚至寻出了为数不多的压箱底书册仔细翻阅记诵。前额的汗滴落至纸页上他也浑然不觉,但从最初的惶恐无助中回过神后,他又有了另一念。

公主虽是对他是一时兴起,也严重高估了他这半吊子的水准,但公主极为赏识八斗之才一定是明摆着的事实。他若能经年累月地佯装下去不漏馅,在公主眼中正人君子的形象也就能维持得长久一些了。

于是他决定在休班的那一整日出宫走走,买些书籍和毛笔。或是为了不辜负公主的期许,又或是为了贪得公主因蒙在鼓里而对他额外的赞赏与温柔。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因她的示好而一度想要索求更多,分明早已偏离了曾经意欲在远处护着她的想法。

春婵昨夜去了寿康宫,也成功让其他宫女带话,约得正浇花的澜翠出宫门与其见了一面。但澜翠一听十公主欲再见自己就开始支吾着推脱,春婵好说歹说才与她相约了五日后她不必值更的那晚出寿康宫与自己及公主聊聊天。

“得带些治伤的膏药给她,还得尽快救她出来,不然她这苦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听春婵描述澜翠指尖上被茶具烫着的新伤,嬿婉急得六神无主。

“奴婢觉得她还真未必肯收,且奴婢再怎么劝,她都很抗拒。”春婵愣了一会儿,喃喃道。

不用春婵多言,嬿婉也知澜翠既然这样,那么所谓的丢虫连一试的可能性都没有了。她将手指插在发间,蹙着眉考虑其他法子,思前想后还是觉着没底。

“公主,您不如去求进忠公公想想办法?”春婵犹豫了许久,但想到公主晨起就望那两朵枯败的凌霄花望得出神,她还是决定开口。

“不成,”嬿婉当即回绝,见春婵讪然一笑,她又觉自己话说重了,连连解释道:“我要是有法子,只缺些如糯米粉之类的零碎,就觍着脸去麻烦他了。可如今我这是连头绪都没有,若一股脑儿全丢给他,让他一个御前的副总管手伸到寿康宫去,这不是存心给他甩难题逼他犯险出奇招么?”

“那就罢了,奴婢也只是胡乱一提。”春婵垂头道,不等嬿婉再开口,二人就听得外头传来脚步声。

嬿婉迎出去,见为首的是那身形胖大的孙财,险些要将早膳都吐出来。

孙财身后是几名列队捧着赐物的太监,嬿婉寻思应是皇阿玛忽然起兴给永寿宫添些东西,她便将对孙财的憎厌暂且忍下,面色如常地随口道一句:“孙公公,你来了啊。”

“哟,是十公主,奴才给十公主请安,”他堆着笑,满面的横肉也随之颤动,不过这回他倒是客气又规矩地说道:“万岁爷派小太监来内务府传话,特意指名让奴才领了人来给永寿宫送几样精巧的摆件、首饰,说是魏佳主子近几年过得太简朴,也该改一改了。”

“儿臣谢过皇阿玛,”嬿婉依规矩福身,也不忘不痛不痒地附带一句:“本宫也谢孙公公有心了。”

春婵走上前塞给孙财几块碎银,孙财千恩万谢,又说了好几句吉祥话。

额娘不知何时已从殿内走出来,立在门口候着他们,孙财仍是那满面春风的模样,走去向她道贺似的言说。额娘谢了恩,太监们将物件捧进去又一一走出殿,不论是众太监还是额娘,始终都是笑着的,是极富有亲和力的。嬿婉忽然觉着,这一切都很刺眼,也很没有意思。

孙财走后,永寿宫看似恢复了惯有的清静,而午膳也如往常的每一日般,皆是粗茶淡饭。嬿婉索然无味地吃着,无意间抬首,望见内务府送来的两支金累丝点翠宝石簪映在窗棱间照入的阳乌光芒下,显出了些波光粼粼的熠耀。

质朴无华的堂间像是被簪光装点了一番,但与坐于堂内的她们似乎也无甚关联,日子都是照常过罢了,嬿婉默默收回目光。

午膳将毕,又闻脚步声起,嬿婉起身与慈文一同向外走,见得来者是御前的保春公公。

乏趣得很,嬿婉闭目一瞬,干笑着道:“保春公公,你怎么来了?可是皇阿玛有事传唤?”

“奴才给十公主、魏佳主子请安,”保春乐呵着脸,狭长的眉目几乎弯成了四条线,向着她们二人道:“万岁爷有旨,今儿酉时正点传魏佳答应至养心殿与其共进晚膳,且今晚侍寝。”

慈文想起进忠先前来传解禁足的旨意时,曾因皇上留了质疑而迂回着追问自己欲表现的神色。谨慎起见,她此刻当真作出了欣喜之状拜谢皇恩。

立在旁边的春婵悄悄摸向自己的衣兜,想再寻一块银子递给保春,可一捏荷包发现已空空瘪瘪。她有些窘迫,暗想着早知就多放两块碎银了。

保春客气地恭维了几句,似乎还没有离开之意,不仅慈文一眼瞧出他意图讨赏,连余光一直瞥着春婵的嬿婉都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