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1 / 2)

天光微亮,晓星沉没,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窗棂照进寝殿。

殿内的气氛清寂安然,静得听不到一点声音,沈宁欢却悠悠转醒。

她做了一个梦。醒来时,心思还沉沦在方才的梦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梦里的自己站在孤高的城楼上,一点点向边缘退去,然后毫不犹豫地往后仰,纵身跳下。

并非是求死,只是想达到什么目的,才孤注一掷地、决绝地采用了这样的手段。

她还记得,猎猎寒风如刀子从耳边刮过,落下的一瞬,能清晰地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自己没死成,躺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动弹不得。但,这些同样是在她的考量之中。

梦见这样鲜血淋漓的事,沈宁欢是很意外的,想到尽处,又觉得也很合乎情理。那般决绝而冷静的心境,自己并不是没有。倘若真走到那一步,现实的她同样可以做到,不论是为了家人,还是为了方长弈和孩子。

人不可能不基于现实,凭空想象出什么,梦境也同理。青天白日下,所作所为总要蒙上一层顾虑或伪装,也只有回归梦境,心底最真切的一面才能不加掩饰地展现出来。

可见,梦有时候比现实更加真实。

鉴于这个梦过于惨淡,沈宁欢担心影响心情,进而影响到身体状况和腹中的孩子,她决定起来走走。

“素夕?”

“是。”在外间值夜的素夕应了声,连忙赶去,扶她坐起来。

“王妃怎么这么早醒了?”

“嗯……梦见些不太好的事。”

沈宁欢靠卧在床头,坐着休息了会儿,又道:“扶我下地走走吧,老躺着也不舒服。”

素夕拿了件厚实衣裳,给她披上,小心翼翼扶她下床。

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沈宁欢行动也越加小心,她一手撑着腰,从床上慢慢站起来,每一步都尽量稳稳当当。

如今方长弈不在身边,她得自己好好照顾自己。不然等那人回来,看到她有了闪失,又要心疼的不得了。

年初的时候,汇西边境外有个小部族屡次进犯,扰得当地民生困苦,皇上便派了兵部侍郎何大人和镇远将军出征平乱,顺道把佑亲王也支去了。沈宁欢既费解又担心,他并无任何经验,若说打个群架还行,打仗恐怕派不上什么用场吧?

当时,方长弈摸了摸她的脑袋,淡定道:可能皇兄是考虑,军中有个煞神能鼓舞士气?

方长弈出发后,沈宁欢成日提心吊胆的,虽然这场战事几乎没有悬念,但刀剑无眼,谁知道会不会有意外呢?

边境的捷报频频传来,沈宁欢也收到了方长弈写的家书。

稍稍安心下来后,她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不对劲,有件事推迟了足足两个月,居然一直没顾得上。

后来请大夫来诊脉,才知果真又有了身孕。也许是体质变好的缘故,这一胎怀得几乎毫无感觉,没任何不适,孩子安安静静的,一点不像当初慢慢那样折腾人。不管怎么样,这是好事,方长弈不在,她若难受,连一个能分担的人也没有。

沈宁欢提笔回信时,写下自己有身孕的事,迟疑良久,又将纸撤去,重写了一封。

她怕他分心。

最终还是决定先不说了,只随意讲些寻常事,譬如慢慢的牙齿都长齐了,会说的话也越来越多,今早还磕磕巴巴努力地问,父王什么时候回来。

半月后,大军班师回朝了,到达三百里外赤峰山时,沈宁欢就听侍卫回禀,回来的只是将军和部分人马,王爷他们并没有一道回。她当时心头陡然一凉,又赶紧差人去问怎么回事,得到的消息是王爷临时有些事务待处理,仍然留在汇西边境,需晚点动身。

这个回答太模糊了,但战事相关,她也不便打听得过于详细,于是开始一个人闷头瞎想,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受重伤回不来了。因有孕在身,沈宁欢不能放任自己陷入这般的焦灼中,只能尽量沉住气等待更多的消息。

好在三天后,王爷的书信又快马加鞭送到了。她第一反应便是看字迹,是他自己亲笔写的,笔锋也苍劲有力,这才彻底放下心。方长弈在信中说,边境战乱后,百废待兴,他得留下来帮扶一阵子。

交代清楚后,方长弈又开始和她汇报家常,事无巨细,连早晨吃了青稞粥、晌午下了场小雨,甚至连穿衣时扣子掉了、可惜没人给缝补这种小事都会写上去。

沈宁欢一手托腮,抿住嘴角的笑细细看着,从头至尾看了三遍,不知怎的,心头又被化不开的感慨填满。

早几年刚成亲的时候,沈宁欢懵懵懂懂,只知道他总担忧自己哪里累着,杞人忧天似的。随着年岁推移,她逐渐清晰地意识到,这些忧虑背后隐藏着一层晦暗的心境,触不到,却十分真切。

他一直把日子过得很“拮据”,怕浪费彼此之间的每一点一滴。甚至有时候会给沈宁欢一种错觉,他们时日无多了,或者说下一刻天地就要崩毁,要珍惜当下才是。于是,好好的日子仿佛蒙上一层泛了黄的颜色,仿佛随时就要冒出一声物是人非的叹息。

沈宁欢对此很是哭笑不得,决定好生纠正他。从前两人之间的关系,方长弈一直是主导,这次也轮到她了。她不动声色弥补着他心里那道微不可察的苦涩,用鲜活而真实的日子去感染他,让他安心。

好在彼此是默契的,方长弈懂她。一年半载下来,他身上那种沉重的沧桑感也消减了大半。

就着朦胧的烛光,沈宁欢提笔写下回信,边塞昼夜温差大,让他记得添衣,慢慢今早在园子里磕了一跤,竟然忍着疼没哭,不免令人意外。写到自己的时候,她迟疑了,如今战事平息,把有身孕的事写进去应当也无妨,想了想,却还是欲盖弥彰地写些无关紧要的事,心里想,待他回来了,给他一个惊喜吧?

一场秋雨一场寒,不知不觉又过了半个月。沈宁欢陆续听闻边境传来的花边事,什么谈判的时候某王爷边喝茶边撂狠话,作风那叫一个强势,对方使臣一愣一愣的,甚至怀疑这是个假王爷。沈宁欢想到当年在游船对上水匪头子,他也是一句话怼得人哑口无言,气势上从来没输过。据说对方还送了美人,但方长弈竟看都没看一眼,把人原封不动打发回去,还让人误会这位王爷哪里有问题。

这一点,沈宁欢在家书中也看到了,他是凡事都汇报的,自然也提到他们送人来,但那语气却故弄玄虚。沈宁欢毫不慌张,知道他又在故意逗自己,引她追问,便打算回信酸他几句,怎知肚子里的孩子忽然不安生,使劲踢了她一脚,让她忍不住“哎呀”喊出声。

这个孩子性子安静,平日顶多小小动弹几下,很少这么折腾人。她放下笔,轻轻抚着肚子安慰,心想这孩子是等不急想出来么,也不知出生时能不能看见父亲……

正打算重新拾笔,怎知院外的侍女急急来报:“王爷的人马已经进了东门,现下正入宫面圣呢。”

沈宁欢手一滑,笔也掉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方长弈早就动身往回赶了?

没告诉她,必定是想给她个惊喜。

良久,她唇边不觉流露笑容,入宫这一趟若顺利,岂不是下午就可以回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