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1 / 2)

感受到耳廓稍纵即逝的温度和触感,沈宁欢心底一慌,抵着他双肩的手倏地收紧,攥住了他的衣裳。她忽然发现林亦今日穿的竟是件朴素的布衣,悄悄抬眼看,一头青丝也只用灰蓝发带随意束了起来,额前发梢散落几缕,遮盖了如诗如画的眉眼。

这样平凡的装束,倒显得格外清雅淡泊,若远山烟雨中的一叶孤舟,悠然于尘世之外。

“你、你怎么会……”其实她本来不指望林亦在府上的,更没想过能碰上,那人根本是挂闲差而已。

没想到这趟居然真遇到了。

“嗯,府上有些事,所以我在。”林亦淡淡应了一声,若有似无回避了问题,只拉着她掉头就走。

他是从宫里回来的。汪靖贤一案牵涉得过广,连带又钓出不少大鱼,万弘已经被朝廷抄家,可账目存疑,那夜经沈瑄提醒,他一路顺藤摸瓜,竟查到容觅利用纪云街的当铺来洗钱,暗中转移万弘的资产。因此,便打算进宫和皇兄通个气。

顺便,把他和沈宁欢的婚事提上日程,让皇兄心里有个底。

还没到王府,林亦就听说沈宁欢来的消息,好在管事们一个个都机警,表面上若无其事的,没什么夸张的举动让她见怪。

除了某个添乱的人。

沈宁欢云里雾里回头看,小花从里淅淅索索,枝叶轻轻颤动着,鹅黄衣角和素色袖袍若隐若现,想必两人仍然在僵持打闹,互不相让。

那位素衣公子……不,方重衣前后的反差太大了,她实在难以接受,心中好奇,不免多看了几眼。

林亦手上用力,让人贴近自己身边,轻轻把她的脑袋掰回来,摁到自己肩膀上,语气似命令又似哄骗:“不看了。”

沈宁欢两手拽着他,好奇地抬眸:“那位公子……到底是谁呀?”既然姓方,又可以随意出入王府,想必也是皇亲国戚了?

他的目光忽地意味深长,步子也慢了,不动声色环视周围一圈,才压低声音同沈宁欢交头接耳:“是不是觉得他不大正常?”

“嗯。”她用力点头,没注意到两人几乎是脸贴着脸了。

林亦低眉望着,她细密的睫毛扑簌扑簌的,凝脂般的肌肤在阳光下透出淡粉色泽。他眼中不觉流露几分笑意,声音却愈加神秘:“是景临侯府的世子,对外称是重病在身不宜露面,所以鲜有人知。但其实是小时候摔了脑子,哎……也是可怜。”

“……是么?”沈宁欢喃喃自语。这样说来,种种奇怪的反差倒可以理解了,不过王爷能容忍他在府上胡作非为,看来对自家兄弟还算包容。

余光看到周围陌生的景色,沈宁欢猛地清醒,赫然发现林亦正带着她往一处回廊走。

她警觉地停下步子,不肯走了。林亦默然回望,手中的力道加重,想拉她,可沈宁欢蹙眉站在原地,就是不依,甚至有些抗拒想挣脱。

“怎么了?”

她忧心不已,嘴唇动了动,不情不愿吐出几个字:“我听说……听说王爷刚刚回府了。”

林亦眼中神色一黯,走近了她,缓缓抚过她额前的发梢:“讨厌王爷么?”

沈宁欢不答,手指轻轻搅着他袖口,看不远处的侍女走远了,四下已无人,才嗫嚅着开口:“嗯,还有点怕。”

林亦轻轻叹气,埋在心底几欲出口的话又悄然收了回去。

她想了想,实在不放心,细细叮嘱道:“你也别再王府做事了罢,万一、万一哪天不小心得罪了王爷,岂不是……”

见她愁眉苦脸几乎要哭了的模样,林亦心中一阵柔软,轻声安慰道:“放心吧,我很少在王爷眼前晃悠的,他恐怕都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

“真的啊?”盈然如水的眸子悄然抬起,因为不安,她的手躲进林亦袖子里,无意识地捻着柔软的布料。

“嗯。”林亦笃定道,又冲她温柔地笑了笑,“放心吧,王爷现下在暖阁歇息,离这十万八千里远,你别害怕。”

说罢,不待她回答,又牵着人踏上回廊,往翠微深处走去。

知道王爷不在附近,沈宁欢安心多了,可她对王府的路一窍不通,只能任由林亦牵着。两人穿过曲折的回廊,又路过秋意园的侧门,拐进一条曲径通幽的竹林小道。

路上时不时碰见些丫鬟和家丁,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下人们一个个神情都有些古怪,看林亦的眼神不大自然,像心虚又像恭谨,最后无一例外都是低着头,快步走过。

“这是出府的方向吗?”四周越来越幽静,沈宁欢望着参天翠色,觉得不对。她本以为林亦要带她抄近路出府,可看这景致,倒像是僻静的园林深处了?

“不是,是去湖边的方向。”平静的声音回答。

“去湖边做什么?”沈宁欢皱眉,倏忽提高了声音,脱口而出反问他。

竹林寂寂,杳无人声,偶尔从远处传来翠鸟的清鸣,在天际轻轻袅袅地盘旋,显得林间越加空旷和幽寂。

那人叹口气,转回头,一瞬不瞬望着她,也不说话。

沈宁欢莫名其妙,反复确认自己衣服没乱,簪花也没戴反,刚要开口问,就被他手上一使劲儿,往怀中带去。她没留神,往前踉跄了几步,正正磕在他胸口上。

“怎么了?”沈宁欢怔然抬头,慢吞吞开口。

他顺势环住了她的腰,微微埋首在她颈间。沈宁欢小声抽气,手足无措,想不动声色后退一些,那人却像惩罚似的蓦然收紧手臂,将她的腰束缚得更近,不给她留半分余地。

这次格外有些强势。

“你说,多久了?”林亦低着头,似乎很贪恋她身上若有似无的甜香。

周身被压迫着,彼此的体温紧密相贴,耳侧还游离着灼热的气息。过于暧昧的距离让沈宁欢头脑一片空白,支支吾吾道:“不懂。”

“足足有一个半月吧?”他声音沉沉,带着蛊惑的意味,又有一丝讨伐之意,“好不容易见面了,却什么话也没有,一心就要走,我想好好看看你都不肯。”

这……沈宁欢腹诽,这人分明就在耍赖。

“是不是,嗯?”微微沙哑的嗓音又问。

“谁让你自顾自一直走,也不讲清楚?现在还赖着我了。”沈宁欢一把推开他,“再说,我只是忙昏头了,谁像你整天那么悠闲自在?”

那人听罢目光不稳,沉默了一瞬,悻悻道:“也是。”

声音在清幽的竹林里倍显凄凉寥落,沈宁欢见他被自己打击的体无完肤,后知后觉话说重了,于心不忍,又挪着步子凑上前。

犹豫再三,她扯了扯那人的衣袖,讪讪开了口:“走啦,不是说去湖边么?”

林亦没有动,默然望了她一眼,那眼神犹犹豫豫的,半晌,犹疑问:“会不会误了你的时间?”

沈宁欢心道自己果然是过分了,让他这么小心翼翼的,索性扣住那人的手,闷声道:“不会,我现下也无事可做,你……你就陪我四处转转吧。”

他怔了怔,忽而一笑。

“好。”说罢,立刻反扣住她的手,眼底划过几不可查的笑意。

竹林不大,可小路弯弯绕绕的,颇有些难走。好在林亦对这里十分熟稔,两人穿过一扇小木门后,脚下的碎石子路逐渐变成宽阔的石板道,翠色越来越稀疏,远处灼眼的天光透过枝叶的缝隙隐隐约约照进来。

走出竹林,沈宁欢彻底被惊到了。

碧水接天,茫茫雾霭一望无际。远处是烟波缥缈,群山绵延,偶有成群的大雁从天边而来,又慢慢消失在另一头。

王府的湖,凿得也太大了吧?

岸边栽着低垂的杨柳,白石曲桥从湖边延伸去,通向湖心花窗青瓦的楼台。

“哎,太过分了。”沈宁欢兀自摇头,感叹着眼前景象,还是步伐轻轻往亭台走。那个佑王奢侈归奢侈,也不妨碍她在这里欣赏下美景。

林亦无话,淡然笑了笑,握紧了她的手,顺着曲桥往湖心去。沈宁欢余光望去,总觉得那人的笑容有些……苦涩无奈?

“王爷平时会来这里吗?”她绕过曲折的石桥,步入阁中。

“很少吧。”身后人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更放心了,笑道:“那就好。”

亭内是太湖石的桌凳,古朴有意趣,墙边是一张铁梨木矮榻,供人小憩,一个窄边书几,上面放着几本书。

沈宁欢有些好奇,王爷平日里会看什么书,不免走上前细看,本以为是着三不着两的闲书,谁知全是些名家绘本?

“王爷很擅长书画吗?”沈宁欢怎么也没法把暴戾无常的佑王和这些文雅之事联系在一起。

林亦漫不经心的,想也不想,直接回答道:“还行吧,哪怕被削爵了也能卖字画为生。”

窗外云影变幻,敞亮的天光透过梅花窗投进室内,照亮了书本上的字迹。

沈宁欢推开窗户,清冽的风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振。从这里看,视线更加开阔了,白水茫茫,如临仙境。

“喜欢这里吗?”沉默许久的林亦忽然问。

沈宁欢正趴在窗台边,支着脑袋看风景,听见身边人的声音,回头笑了笑:“嗯。”

笑意嫣然,仿若初春灼灼盛放的梨花。林亦心头一动,眼前又浮现了些隔世的浮光掠影。他们也一起来过这里,她也是同样的笑容,内里却多了一份虚弱。

但那双眸子,从未黯淡下去过。

沈宁欢有很特别的眸子。

那是一双看似柔弱的、未经历风霜的眼,好像天真质朴得能一眼望尽,可底色是坚韧的,蕴藏着无限可能的。否则当年的她,又如何拼力保全家人,甚至是油尽灯枯靠在他怀里的时候,她仍然想安慰他,拼着最后一口力气,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墨城的梨花酿最醇,商州的晚山茶开得极盛,只是希望他余生的日子不会太难度过。

亭内的气氛陷入一种格外的静谧中,有风悄无声息地穿过。

“宁欢,回过头来。”沉沉的声音在寂寥中响起。

那人三番五次出声打扰自己看风景,沈宁欢早就有些不耐了。她撇着嘴,不大情愿转回身去,谁知眼前一花,还没反应,那人已经贴近了过来,温暖干燥的手轻轻蒙住她的双眼。

沈宁欢陡然陷入黑暗,脚下站不稳,微微后退了半步,倚靠在墙上。

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灼热的吐息已经近在咫尺。他低头,毫不犹豫覆上她的唇,是温柔的,却也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沈宁欢全身一麻,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睫毛慌乱地忽闪着,来回刷过那人手心。她想推开,但两手手腕被他很轻易地扣在手里,抵在背后。力道倒是不重,可她身上一阵阵发软,根本没力气抽出来。

他加深了这个吻,像攻城略地一点一点地入侵,并不激烈,却有降服人心的惑力。沈宁欢时而觉得像某个夏天,有清凉的风,荷花的幽香,她一个人躺在小池边昏昏欲睡,像醉了似的,又像小时候在集市上,吃到的第一口,清甜绵长。

时间仿佛很漫长,又仿佛只是一瞬。

在沈宁欢要喘不上气的时候,他终于肯放下手,后退了些,给人喘息的空隙。

眼前得见光明,沈宁欢像是从梦中醒来,恍惚不已。她借力靠在墙壁上,也不敢看他,望着地面轻轻喘着气,好半天才勉强平复心绪。

林亦似笑非笑,还想靠近,可这次沈宁欢有了防备,及时抬手抵住了。她胡乱抹掉眼睛里的水气,幽幽瞪着眼前人,简直气极。

太阴险了,居然还蒙她眼睛,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时间。

“走开。”沈宁欢不轻不重推了他一下。

“嗯。”林亦淡笑着,若无其事应了她一声,却厚脸皮更靠近些。看她眼角泛起一抹红,忍不住、变本加厉地在她额头、眼角轻轻地吻过。

沈宁欢连连退让,又低头闪避,胡乱道:“我要回去了。”

——说着,就要出亭子,没走两步被他一把牵住手。

“别走。”

她不敢回头看,只听到林亦轻声说“我送你”,这次声音倒是挺正经的。

两人顺着曲桥往回走,一路上,她尽力当无事发生,可气氛和来时已经大不一样。

——至少沈宁欢自己这么觉得。

有时候神思恍惚,好像走得太慢了,有时候如梦初醒般急急追上去,差点撞到他身上。

林亦倒是和来时没什么区别,步子悠闲,只是时时刻刻留意着,看护着她。

大概怕自己一不小心掉水里吧……沈宁欢想。

他们穿过小竹林,到了相遇时的地方,花丛里静悄悄的,方重衣和苏棠已经不知去向,不过沈宁欢现在心里乱七八糟,也无暇顾及。

林亦正要带着她往大门的方向走,忽然有个侍女截住了他们,目光畏缩,战战兢兢道:“世、世子和王爷正在下棋,说……说要林公子去侍棋。”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经快听不清了。

沈宁欢纳闷,林亦又不凶,这侍女见他怎么跟见到鬼似的,怕成这样?

林亦面无表情,沉声问:“他真这么说的?”

“是……”侍女的声音不自觉越来越恭谨,抬头见林亦不动声色示意,松了口气,默然退下。

“世子不是小时候摔了脑子么?”沈宁欢见人走远了,偷偷凑近他,“怎么还会下棋的?”

“胡来的,还不是王爷让着他。”林亦摇头,双手轻轻搭上她的肩,“你在这等一等,我马上便回。”

可是,下棋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功夫吧?沈宁欢还在犹豫,没有应声,那人便又补充道:“他脑子不好使的,随便糊弄糊弄就过去了,王爷也不想多纠缠,放心吧。”

说罢,揉了揉她的脑袋,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