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近日都会将折子分一半予小太子批阅,闻伯玉这种辞官奏呈他见了不止一两回了,信手便从自己厚厚一摞的奏折堆里挑出来,长指一划,便扔到了小太子赢央眼前。
赢央仔细读过之后,用皇帝的朱砂笔,批复了一个大大的“准”字。
嬴涯无意之中扫了一眼,意味不明地笑道:“这个顺水人情你倒卖得快。”
赢央虽师承卞朝第一书法名家葛太傅,但毕竟年纪尚幼,骨力不均,落笔少了几分嬴涯凌云纵横、遒健苍劲的气概,闻伯玉也是家学渊源,书法大家,一眼就能看出,这区区一个字背后操笔之人是谁。
小太子俯身去将奏折上一点红墨吹干,婴儿肥的圆圆脸蛋人畜无害,极是讨喜,可那一双圆溜溜的黑葡萄般的大眼,里头总有一两缕精光划过,便透出别样的圆滑狡黠,聪慧过人。
“他要走,还能不让他走?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就算把人留下来,他也不肯卖力地给父皇干事了,不如就放他走好了。”
嬴涯侧目多瞅了几眼脸颊上挂着和悦甜美笑容的小太子。
倘若这不是自己生的,这鬼话他都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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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伯玉收到的折子多了一道夹层,这奏折是与夫人白氏一道拆开的,里头掺了一张薄薄的信纸,若摊开来看,只有寥寥数字——
东林郡,闻氏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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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父母双亲出城那日,闻锦泪洒香巾,白氏登车之后,闻伯玉又与女儿女婿多聊了几句。
临别前晚,要交代的千言万语都说尽了,可真到了要走之时,仍是依依不舍的,白氏也从马车内探出窗来凝望着,闻锦抱着女儿,与苏洵然紧紧挨在一处,泪水如潮,湿润的眼眶浸着深红。
闻伯玉道:“送行千里,终须一别,不如莫送。”
苏洵然垂眸将头点了几下,“岳父保重。”
随行护送之人是苏洵然在营中亲自挑选的,都是随着他几经沙场靠得住的老人,倒不须太过担忧,东林郡与平昌相隔亦不甚远,快马来回只需月余。
爹娘的马车消失在平原后,闻锦才仿佛终于透过气来,薄薄的面纱内早已晕湿了几道泪痕,苏洵然嫌弃她头顶的皂纱繁琐,信手将帷帽从闻锦脑袋上摘下来了,又把幼幼抱到手里来,“咱们也上车,回家。”
没有父母的闻家,与冷落萧疏的苏府也差不离了,苏家闲置已久,但皇帝从没起意收回,这是几代侯府,纵然无人住了,也有承载着忠义烈魂的伟迹。
赵家旌旗被苏洵然一手推倒之后,依附于赵氏的金吾卫赵邺首当其冲受到了波及,当即连降三级,其后便是薛家,薛家因着一个薛藻被罚到了徐南,皇帝下令,如非政绩出色,三年不得归。
此时偌大的平昌城,竟显出一种不属于它的空冷萧然来。
闻锦还是操持着锦秀阁的脂粉生意,苏洵然也还常常宿在军营之中,俩人一般早出晚归,也不过只有晚间,相偎而眠时,才能真正说得上一些体己缠绵的话,夫妻俩一个在想该怎么把日子过得放纵不羁,一个在想该怎么让那个想继续飞扬意气、上蹿下跳的人停止他的想象。
如此这般过了俩月,宫中传来一封书信,其实是一封请柬,闻锦趁着苏洵然不在府上时拆开——是田昭仪给她下的请柬,约她赏花。
御园的贡品牡丹,因养在宫人精心布置的花圃里,难得捱到了炎夏才怒放,灼艳曜目,千娇百媚,牛乳般的雾色薄薄晕染其上,那红那粉却仍似锋刃般,张牙舞爪地刺穿障目水雾,明艳地于眼底优雅婆娑。
到了亭中,田昭仪吩咐给人闻锦上点心,闻锦心中对田昭仪存了几分警惕之心,借了个由头,便没有动,只专注地望着回廊檐下,一团一团魏紫脂红、璎珞宝珠,亭亭玉立,自翠叶之间招摇。
牡丹让人想起先皇后,那是个人如牡丹的绝艳女子,传闻她年盛之时,貌倾一国。
田昭仪也是美人,但没那股风韵风情。
闻锦想,田昭仪请自己赏花,能说什么?自然还是为了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