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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七,近黄昏。
落日西斜。
方逢时在应州的一处乡道上,追到了便装出行的海瑞。
海瑞巡视地方。
向来都是先问民,再问吏,最后再问官。
山西的官员们再强势也堵不住所有百姓的嘴,故而海瑞到底挖出了多少山西官员违背法令与商人勾结的证据,除了海瑞,谁都不知晓。
“下官海瑞参见方抚台!”海瑞拱手道。
方逢时望着这个面色黝黑、身材削瘦、一身尘土、一脸正气的甲老者,想要大骂海瑞一顿的冲动突然就没有了。
他私下里会以“沽名钓誉、博取直名”来贬低海瑞,但当着海瑞的面儿却不敢说这些。
因为他不得不承认。
海瑞就是大明第一直臣,且会直一辈子,更会名垂青史。
他能付出的代价,是大明当下任何一名官员都难以付出的。
方逢时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刚峰兄,此非官衙,无须行礼,咱们坐下喝杯茶,聊一聊吧!”
海瑞自然知晓方逢时想要说什么,当即点了点头。
很快。
方逢时的随行下属从马车上搬下一桌两椅,一个刚刚点燃的炭炉,一个茶壶,数囊山泉水、两个茶杯,还有茶叶、点心之类。
此乃方逢时出门的标配。
无论在哪,他都能迅速喝上热茶,吃上点心,然后还可随着心意吟诵一首诗。
此举,在他眼里乃是志趣,并无任何逾矩之处。
不到片刻,壶水沸腾。
一旁的烹茶人迅速为二人烹茶。
眨眼间。
两盏热茶与四盘精致的点心便摆在小桌上,配合着昏黄的落日,道旁绽青的树木,别有一番雅趣。
这正是方逢时最喜欢的氛围。
方逢时摆了摆手,其下属便都离开了,护卫海瑞的锦衣卫也都站远了一些。
“刚峰兄,你来山西到底是要干嘛是救山西,还是要毁了山西”
海瑞面色平静。
“海瑞才薄,既无力救山西亦无力毁山西,我只是遵照圣命,彻查山西官商勾结之事!”
方逢时端起茶,轻呡了一口。
“刚峰兄,你太拗了!山西没有官商勾结,只有官商互赢,官离不开商,商也离不开官,自我任巡抚以来,山西的官场商界虽有瑕疵,但瑕不掩瑜。”
“你那十五筐文书,毁不掉张、王两大家族,却能将山西的官场、商贸秩序彻底打乱,害官、害商、害民,我不允许你这样做。”
方逢时最怕的,就是海瑞以正义之名毁掉山西。
他接着说道:“自隆庆和议后,王部堂(王崇古)与我在山西一共做了三件事:其一,封贡互市;其二,加固边防;其三,新政改革。”
“山西盐政、封贡互市,张、王两大家族,居功至伟。”
“加固边防、新政改革,张阁老、王部堂与山西的所有地方官们更是功不可没。我不敢言山西是当下执行新政最好的行省,但足以排进全国前五,这点儿,我相信陛下与内阁都是清楚的!”
“天下之事,利弊比对错更重要。而今,你巡察山西,严查官商勾结之事。若全依大明律,中底层官员被废,大小商人被废,于朝廷何益于山西何益”
“即使你为了心中那狭隘的正义与对错,严惩了这些人,山西为了发展,还会再次扶植起一批这样的官员与商人,你何必呢”
“不如就选出一些十恶不赦的官员与商人,在不损害山西官场商界稳固的前提下,向朝廷交差,你还是大明的海青天,山西还是当下的山西!”
……
在方逢时的眼里,海瑞的这番巡察动作,完全是在伤害山西,对山西无任何益处。
海瑞轻捋白胡须,看向方逢时。
“方抚台,我的目的不是令山西大乱,不是将山西中低层的官员与商人全清理掉,我知晓大局为重,我巡视山西,是想让山西变成大明的山西,而非张、王两家的山西,是想让大明不再存在高官巨商一体的家族!”
“内阁没有张阁老(张四维)会乱吗边境没有王部堂会乱吗山西没有张、王两大家族会乱吗”
“不会!绝对不会!”海瑞自问自答。
“六部部堂官都能顶替张阁老,你也能完全顶替王部堂,而山西诸多的小商人联合起来也能顶替张、王两大家族……”
“我来山西,想做的就是这些!”海瑞面色平静的说道。
当下的海瑞,已没有了往昔的锋芒毕露,但当下的他若坚持做一件事情,必然会用整个余生去坚持了。
方逢时听得一愣一愣的。
“你……你不仅想要毁掉张、王两大家族,还想要毁张阁老与王部堂,你简直是个疯子,这根本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我手里的十五筐文书便是证据,里面记录了张、王两大家族控制了多少商人、多少官员,能让多少官员担任替罪羊,能操控多少官商勾结之事,他们的势力太大了,他们已经快目无朝廷了,这不是一个正常的山西,不是大明山西承宣布政使司应有的模样!”
“方抚台,你心中装着山西,但却没有装着大明!”
这一刻。
方逢时彻底明白了海瑞的想法。
海瑞的目标是张四维与王崇古,将这二人打倒,张、王两大家族便走向衰落,而山西还不会乱。
“海瑞,你是不可能扳倒张阁老与王部堂的,你就不怕边境开战吗”
方逢时很清楚,张、王两家与蒙古人的商贸尤为频繁。
一旦张四维与王崇古被攻击,张、王两家失势,蒙古人为了利益,很可能引战施压,让张、王两家再次起势。
毕竟,张四维与王崇古都是主和派,二人若倒下,边境可能就要变天了。
海瑞淡淡笑一笑。
“若有战,那便战吧!内患比外乱更可怕,必须先除之。”
“海瑞,你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你势单力薄,不可能成功的,陛下与内阁绝对不可能依你之言去做!张阁老与王部堂都是大明安边的功臣,朝廷不可能只因怀疑他们势大而重惩他们!”
海瑞站起身来,望向京师方向。
“我不是一个人,京师还有许多为大明长治久安所计的官员,他们定会让此事变为现实的!”
这一刻。
海瑞脑海中,率先浮现的官员,便是翰林院编修,沈念。
这时,方逢时也站起身来。
二人观念不一致,再聊已无益,此事的结果如何,最后还需看朝廷的旨意。
“走了!”方逢时大步朝着马车走去。
他的随从们连忙收拾茶桌茶具,桌上的茶水与点心,海瑞是一口未尝。
海瑞望着方逢时的背影,突然道:“方抚台,麻烦告知王总督一句话:该退了!”
该退了!
这三个字,重如千钧。
若王崇古愿意致仕,此事就变得简单多了。
海瑞丝毫不惧张四维与王崇古知晓自己的想法。
政商不能一体,高官与巨商不能同在一个家族中,是他余生最大的奋斗目标。
他相信朝廷会有明断,给出一个对大明、山西伤害最小决策。